事实上皇帝并没有出宫。
就在一众举子们连哭带唱, 唱到三更的时候, 大明的皇城在有朝以来, 头一回于三更开启, 然后, 两列太监, 两列羽林军,将陈淮安请进了皇城之中。
上辈子, 陈淮安经常半夜从这窄窄小小,只容一人进出的小门之中半夜出入。
便被发派幽州的那一回, 也是从这小门里出来的。
进了皇城, 不须往前走多远,右手一侧便是内阁辅臣们商议,处理政事的阁房。
比如黄启良, 比如陈澈,只要进了内阁,为某一殿的大学士,便是一人之上, 万人之下的宰执。可他们进了宫,所办公的阁房又小又窄,说白了,还没有宫里随随便便一个小嫔妃的寝室来的宽敞。
不过天子之尊,主仆之分, 便在于此。
皇帝依旧一身深青面的便服,就在阁房门外站着, 虽说两侧围了满满的内侍们,可他一个人站在哪儿,肩微塌,背微躬,瞧着无比的寂寥。
“淮安方才唱哭了朕。”皇帝出声,嗓音沙哑,带着一丝哭腔。
这是陈淮安上辈子的主子,仿如同道,相伴了整整五年,所以陈淮安当是如今这个世上最了解他的人。
但也是他最后一道圣旨,把陈淮安贬到了幽州。
恰如锦棠所言,身为君王,他的性子确实太过悠柔了些。
他道“皇上,外头那不过是些举子们,他们所求的,也不过一个科举中的公平,朝廷之上,党派可以有,但绝不可以垄断科举,徜若科举被垄断,朝廷就会被垄断,而忠诚于您的才子们,空怀抱国的理想,却永远到不了您的跟前。”
皇帝从台阶上迈步下来,与陈淮安并肩的时候,还比他小着半个头,便于高高的宫墙下,走着,声音极为柔和“方才站在城墙上,望着下面,朕忽而想起来,淮安在凉州时曾说过,没有如李林甫的奸相,没有如武周的篡位之后,没有高力士一样的奸宦,大明就永不会蹈唐的覆辙。
那个奸相,怕就是黄启良吧。”
陈淮安不语,不紧不慢,跟于皇帝身后,于城墙内侧浓黑的影阴下,渐行渐远。
陈淮安入宫了,但这儿所有的举子都被团团包围了起来。
敢在御街上闹事,便不杀,被抓住之后不吃一顿毒打是不可能的。
而陈嘉雨和葛青章这两个,又还是锦棠的家人,她无论如何都得护着他们,不能叫他们被抓进神武卫那阴森森的衙门里去不是。
她一手拉着一个,也不管人流攒动,只等陈淮安一进皇城,便往太仆寺的方向而去。
人挤人,人夯人的,锦棠握着葛青章的手一直在抖。
她肯定是生气了,但她什么也没说,行到太仆寺的口子上时,遥遥见有卫兵把守着口子,锦棠按止了葛青章和陈嘉雨,上前一步,笑着说“两位官爷,我是锦棠香的东家,今儿才给你们神武卫送过酒的,可否,把我们放过去”
在此值勤的,恰是神武卫的卫兵们,而今夜出门之前,大家也确实吃过锦堂香酒。
两个卫兵面面相觑,锦棠于是连忙侧首,指着自己的耳孔道“我是女儿家,而这俩个,一个是我的哥哥,另一个则是我的弟弟,你们通融则个,也放了他们俩,如何”
这时候四面八方的神武卫已经在抓人了,美其名曰带去问话,但锦棠深知林钦脾性,不给他们一顿毒打,是不会让他们出来的。
两个卫兵因见锦棠贝壳似的小耳朵上带着明亮亮,圆晃晃的珍珠耳珰,再瞧她伸出手来,一弯细藕似的玉臂,上面两只金镶玉的镯子叮铃铃的响着。她还嫌不够,忽而提起袍帘,伸出自己一只脚来,虽说穿的直裰,可她是女子,脚比男子的小了太多,便鞋子,也是绣着花儿的。
她道“果真,我是锦堂香的东家,俩位哥哥往后想吃酒,可以到酒坊来找我,今儿就放了我们几个,可否”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时候要真的走不脱,被抓进神武卫,就逃不掉一顿板子了。
不过,小鬼们最喜欢的,大约就是锦棠这种人,身为女子,不扭捏,也不以色压人媚人,直朗爽快,还是个甫一入京,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女东家。
为着她的面子,俩人对视一眼,收起矛头,锦棠左右一拉,就将俩人都给拉出来了。
本来,锦棠往酒坊里哄了好些个青年举子们,叫他们在此呆着,不要往广场上凑热闹去,谁知道等再回来,就发现酒坊的门大开着,里面散着几只凳子,却是一个人也无。
不用说,这些傻书生们,最终还是叫当兵的给一锅子端了。
虽说因为他们不曾闹事,上辈子被尽屠的事不会发生,但一顿板子是少不得的。
葛青章年纪毕竟大,经过的事情也多,此时还好,嘉雨年纪小,也不知道跟着他们在外面跑了多久,两只鞋子尽磨烂了不说,嘴上一圈儿的血泡,进了门便嚷着肚子饿。
锦棠记和旭亲王妃陆氏今儿差丫头端来了好几盘子的点心,遂遣着如意生炉子,烧水泡茶,自己亲自上二楼,便把点心给取了下来。
此时眼看都要二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