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夏直到第二天上午,才得和五哥李文山好好说上话。
“这一趟怎么样?”李夏仔细打量着五哥,这是李文山第三趟钦差差使了。
“不算好。”李文山一脸苦笑,“这大小弓,真是祸害深重。昨天从秦王府出来的时候,我顺道去那了趟陈江,和他大略说了说这大小弓祸害之深重,陈江说,这些还都是能拿得出来的,比这祸害更深更可怕的,他还在理,有不少。”
“嗯。”李夏随口应了声,“事情都办好了?”
“差不多吧,不能算办好,只是抹平了,有一桩案子,苦主家已经没人了,死绝了。”李文山顿了顿,低低叹了口气,“还有一桩,苦主家在治平五年把张家四百多亩良田量进了自家,张家老太爷气死,张家老爷被活活打死,现在这位张仁,和母亲一起避到舅家,治平十三年,苦主家那个当官的大儿子病死在任上,十七年,张仁考中进士,二十一年,除了原来张家的四百多亩地,还有苦主家六百多亩良田,全数量入张家,这案子”
张文山摊着手,李夏笑起来,这可真是十年河东转河西,报应不爽。
“我刚到南昌,张家就找到我,当时张家还不知道我手里有他们这桩案子,是张家太太亲自来的,说她们家两条人命,她儿子张仁不是贪这六百亩地,就是为了出口气,拿着地契来的,我就把这案子销了。”
李夏点头,“张仁有这样一位阿娘,是他的大福。”
李文山点头,张家太太要不是他一到就找上门,退还这六百亩地,等他查出来,就算有这样的前情,张仕这前程,只怕也要搭进去。
“还有件事,”李文山目光里带着几分小心和不确定,“这一趟,我带了两个人回来,是前一任吉县县令杨承志的一女一子。”
李夏举到一半的茶杯顿住,惊讶中带着疑问,看向李文山。
“杨承志是太原府人,真正的寒门子弟,考中进士之后,在刑部历练了一任,点了吉县县令。”李文山声音低沉,“到任第二年年末,辖下出了桩案子,县里有个叫王喜的,出门做生意,带了个嫁妆丰厚的媳妇回来,没几个月,有个叫米福的,虔州府人,击鼓告状,说王喜把他媳妇拐带走了。”
李夏听的专心,李文山顿了顿,接着道“拘了王喜和那个媳妇审问,王喜冤声震天,那媳妇先是不说话,后来,也附和米福,说是王喜拐带了她,杨承志也算细心,叫了个媒婆仔细盘问那媳妇,问下来,那媳妇确实和米福是结发夫妻,杨承志就将那媳妇和嫁妆判还给米福,打了王喜三十板子,谁知道,王喜回到家里,隔天竟咽了气。”
李夏眉头皱起来,“这里头有蹊跷,除非冲着要人命去的,不然三十板子打不死人,就是死,也不会隔天就咽了气。”
“嗯,王喜还不到三十岁,年青力壮,王喜父母早就没了,也没什么亲近的亲人,邻居帮忙,张罗了丧事,刚刚入了土,就有人到府衙,告杨承志收受贿赂,杀人害命。
府衙查下来,米福跟那媳妇,确实是虔州府人,确实是结发夫妻,可夫妻两个,一对儿泼皮无赖,坑蒙拐骗,无恶不作。
米福媳妇颇有几姿色,米福和媳妇合谋,把媳妇说成亲妹妹,嫁给了一个到虔州跑生意的殷实生意人赵安,原本是打算一来骗一笔彩礼,二来,米福媳妇再偷点拿点,等赵安离开虔州时,米福媳妇再找机会一走了之。
谁知道米福媳妇跟了赵安没几天,觉得赵安人有趣,对她又好,又是个身子强壮的,就生了和赵安过下去的心,怂恿着赵安半路调头,去南昌府做生意,谁知道刚到南昌府,赵安一病没了,米福媳妇拢了赵安的钱财,碰巧认识了王喜,就又嫁给了王喜,一起回到吉县。米福一路追到吉县,那媳妇嫌弃王喜只会死干活,还总嫌弃她好吃懒做,想想还是跟着米福好,就认了王喜拐带了她。
米福说,给府衙诸人,以及杨承志,都送了银子,求当场打死王喜出气。”
李文山看着李夏,声音低的几不可闻,“阿夏,这杨承志,就是从前的阿爹。”
李夏慢慢放下杯子,低低咽了一声,示意李文山接着说。
“人命关天,杨承志被锁拿进京,刚出南昌府没几天,就一病死了,杨承志太太得了丈夫的死信儿,一根绳子吊死了,留下一女一子,大女儿杨大娘子,当时只有十五岁,儿子当时岁。”
李夏皱起了眉,怎么吊死了?她吊死了,儿女怎么办?
“杨承志是个极清廉的,杨家贫寒。”李文山的喉咙哽住,好一会儿才接着道“杨大娘子带着弟弟,为了衣食,做了暗娼。”
李夏低低叹了口气,“背后之人,查了吗?”
“嗯,府衙有个书办,当初受过杨承志恩惠,悄悄找了我,说杨承志出事前,赣水泛滥,水退后淤出了上千亩良田,因为这些多出来的良田,知府骆远航心腹幕僚洪先生往吉县去了三趟,有一回他正好撞上洪先生出来,说看洪先生的气色,极其生气。”
李夏紧紧抿着嘴。
骆远航是计相赵长海夫人骆氏嫡亲的侄子,这会儿已经调任京东东路,升了同知,骆家也是商人世家,骆远航的精明算计,心机之巧,她曾经叹为观止,只是,他的精明和算计,只有银钱利益,而全无人性底线。
她重用过他,把市舶司都交到他手里,是他和唐继明,支撑了南北同时的生死之战,唐继明投河而死当月,她抄了骆家,杀了骆远航一家十六口,听说骆远航杀头那天,江阴,明州,台州直到福州,鞭炮连天,比过年都热闹。
“阿夏?”见李夏又怔怔出了神,李文山带着无数的痛心,低低叫了句。
“我没事,你接着说。”
“吉州一带没什么能用的人,我身份招眼,牵到骆家,就没敢再查下去。”顿了顿,李文山垂着眼皮道“带杨氏姐弟回来,这事极不妥当,我当时不是没想到,只是。”
李文山看向李夏,“杨承志一家,和咱们从前”
李夏眼皮微垂,点了下头。
“我实在不忍心。秦先生的意思,带回来有带回来的好处,也许用得上,我没想过这个,就是觉得就是不忍心。”
顿了顿,李文山声音落低,“阿夏,这一路上,我想了挺多,从前,要不是有个伯府,有个栖身之处,咱们”李文山看着李夏,“会落到什么地步?能比杨家姐弟强吗?你说从前恨极了伯府,我那时候觉得,是该恨极了,我听也,也是恨极了,现在想想,不该恨。”
最后不该恨三个字,李文山声音低的几不可闻。
李夏垂着眼皮,沉默不语。李文山也不说话了,两人都低着头,沉默良久,李文山抬头看着李夏,“我想,一会儿去看看老太爷,要是来得及,下午去一趟婆台寺,给老夫人请个安,要是来不及,就明天过去。”
“你要是为了份孝心,还是别去了,老太爷自从瘫在床上,只要看到有腿的,就得发怒狂骂,太医说了,不能让他多生气,老夫人么,连四哥和七姐姐过去请安,她都不见,听说不但不见,还得生半天气,说是,现在听到个李字就犯恶心。”
李夏斜着五哥,一脸说不清什么意味的笑。
“唉,这个这个”李文山抬出一额头抬头纹,摊着手不知道说什么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