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鹤持着酒杯,呆坐在席位上,一时之间竟然有些不知道要如何应对。上党郡离洛阳千里迢迢,就算有心,洛阳来的消息也不会及时的送到。他双眼对上慕容定在灯光下闪烁着绿光的眼睛,浑身刹那冰凉,好似三九寒天里有人对准他的后脑就一桶冰水灌了下来。心底里生出寒气,顺着脊椎四处游窜在经脉中。
“张公?”慕容定轻轻摇晃着手里的酒杯,瞧着里头鲜红如血的西域葡萄酒在瓷白的酒杯晃动。
张鹤猛然醒悟,心底那残留的丝丝侥幸瞬间灰飞烟灭。他脸上摆出笑容来,“原来如此,那么眼下段兰已经攻破洛阳,不知将军有何打算?”
慕容定眼光流沔,嘴角勾出个浅浅的,意味不明的笑来,“有何打算?张公不妨猜猜看?”
张鹤脸上一僵,连连摆着双手,“将军莫要拿老叟开玩笑了,老叟已经出世这么久,早不知道形势如何,何况将军少年英雄,哪里是老叟能猜到的?”
“张公实在是太客气了。”慕容定笑的开怀,他将杯中的葡萄酒一口仰尽,而后拿起放在桌面上的小刀去割肉吃。
张鹤脸色变幻,慕容定坐在那里只顾吃肉,不去看张鹤的脸色。过了好会,张鹤试探也似的开口,“慕容将军,我有一个女儿,薄有姿色,我愿意将她许给将军。”
慕容定手顿了一下,他颇有些奇怪的抬起头来,“我有妻子了。”
“……”张鹤喉咙被慕容定这话哽了一下。杨家如今是个什么样子,张鹤心知肚明。但年和杨劭的那些所谓的交情,不过是官场上的来往罢了,锦上添花而已,想要雪中送炭那是痴心妄想。他想着自家女儿有他这个父亲,难道还比不上杨六娘那个孤女?她父亲已经丧命,弟弟还没有长成,就算被他女儿挤兑下来,也是理所当然。谁知道慕容定开口就是这么一句。
张鹤面色难看起来,退而求其次,“是替将军和杨娘子持帚。”
慕容定颇有些奇怪,“我家不缺仆妇。”
张鹤脸上涨红,不知慕容定是真蠢还是装傻。此刻内堂之上,清漪和杜氏言笑晏晏,她以前曾经和杜氏见过,虽然时隔这么久,杜氏根本记不得清漪长什么样了,但还是不停的找话说。
清漪抿了一口米酒,她笑看杜氏,“我记得杜娘子的大郎君曾经和我家一个妹妹定亲,不知大郎君眼下如何了?”
杜氏面露几分尴尬,脸上的笑都有几分牵强,“这……大郎君现在正在外地做官,已经娶妻了。”
清漪一愣,而后笑容依旧,“也是应当的。”
杜氏连忙道,“四娘许久不见,今日见面,我都险些有些认不出来了。”
清漪手指轻按在案几上,“我也有许久没有见到杜娘子了,娘子比以前风采更盛。”
两人一来一往,口里说的都是客套话,杜氏看了清漪几眼,清漪着已婚妇人的打扮,眉目婉约,双眼里眼波盈盈,似有春波浮动。还是当年那一副妍丽的模样,杜氏心下奇怪,当年杨劭可是将这个女儿许配给宗室的,怎么和慕容定搭上了。
杜氏一面上下打量清漪,一面心下疑窦众生。她正想要开口和清漪说话,她的贴身侍女悄悄上来,在她耳边轻语了两句。杜氏刹那勃然变色,她又惊又怒,瞪向侍女,“此言当真?!”
“奴婢不敢欺瞒娘子。”
清漪看到杜氏变了脸色,她垂下眼来,一脸若无其事的喝酒。张家准备的酒水还是很不错的,饭菜卖相也算是不错,过来吃吃喝喝倒是一件不错的选择。
杜氏那边心慌意乱的挥退侍女,她抬头看向清漪,见到清漪只是垂首,低头喝酒吃菜,半点都不言语。
她扶住案几,想要说些什么,口张开了些许,却又说不出口。杜氏在心里把张鹤骂了个满头狗血。
杜氏再看了清漪好几回,清漪完全不在意场面冷下来,杜氏不说话,她也跟着不说。只是偶尔抬眼伺瞥杜氏几回,在杜氏以为她要开口的时候,又低头吃菜。
杜氏按捺不住了,“杨娘子可曾给将军纳妾?”
“嗯?”清漪眉头一皱,她过了会神情似笑非笑,“杜娘子好端端的问起这个作甚?”
杜氏都开口了,自然也不藏着掖着了,“我家那个老头子,竟然想着要把我的女儿给镇南将军做妾!”
清漪吃了一惊,她脸上原先的不在意刹那褪去,坐直身子,“怎么回事?”
嗓音冰冷,听得人浑身发寒。
“恐怕是我家那老头见着将军气势正盛,想要占好处。”杜氏急的直哭,当着清漪的面,连长辈的脸面都不维持了。泪珠子掉下来,将脸上的妆给弄花了。
哭了两声,杜氏抬头看了一眼清漪,见清漪青着个脸,立刻叫人去吧女儿叫来,不多时,清漪就见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走来。那少女年岁和清涴差不多大,可能之前已经有人将父亲想要把她许配出去做妾的消息告诉她了,她满脸惊慌失措。
见着杜氏,连下跪行礼都顾不上,直接叫了一声“阿娘!”然后扑入杜氏怀中。
清漪在一旁看着这对母女抱头大哭,冷着脸不发一言。
过了好会,她见着杜氏和女儿哭的有些没完没了,“杜娘子如果想要扭转形势,哭又有甚么用?马上去和张公说啊?”
杜氏抬首满脸诧异盯着清漪,她张着嘴,半晌发不出一个音节来。原本想着,要是眼前女子勃然大怒,找去自己夫君那里大闹,到时候那个老头子肯定不好拉下脸来和个女子计较,到时候女儿被许配给人做妾之事,自然搁置在一旁。到时候名声损的也是杨氏的,和她家还有她的宝贝女儿半点关系都没有。
谁知道现在杨氏竟然要她自己去和老头子说清楚?不是说洛阳里头女人好妒成风,尤其鲜卑人家正妻,根本就看不得夫君亲近别的女人吗?
这到底怎么回事?
清漪看着这对一个傻呆呆的,另外一个已经哭得快要背过气去的母女。不悦的皱皱眉头,“此处乃是娘子治下之地,娘子前去找张公乃是理所应当,难不成真要看小娘子持帚立于庭中不可?”
杜氏张嘴,眼睛盯着清漪半晌话都说不出来,她双目死死盯着清漪,那模样好似在问:你不去吗?
“阿娘,我怕,阿娘,我不要给镇南将军做妾!”张女自幼被父母宠坏了,乍一听说阿爷要把她许配出去做妾,又惊又恐,和受到惊吓的幼兽似得,双手紧紧抓住母亲的袖子。哭的红肿的眼睛更是瞪着在那里坐着的清漪。
不敢向父亲撒的火气,这会一股脑的全往清漪身上倒了。
清漪见状,不由得一笑,“以往听说张公家风严谨,今日见到小娘子,果然和传闻中一样。初次见面,双目瞪人,我和小娘子可曾有积怨?或者说小娘子手上有我甚么罪状,等着将我一网打尽?”
杜氏惊呼一声捂住女儿双眼,将女儿护在身后,护犊护的厉害。
清漪见着杜氏那生怕自己伤着张女的模样,脸上冷笑越发浓厚,杜氏满脸尴尬,心下更是觉得偷鸡不成蚀把米,原本想要用杨氏的名声来换取女儿的安宁。没有想到杨氏竟然要她自个去和老头说去,三言两句就将女儿撩拨的怒火中烧。
想起自家以前和杨家女定下的亲事,杜氏不免有些庆幸:这样的新妇牙尖嘴利,半点不饶人,也不会看人眼色。要是真的娶进门来,恐怕还不得把婆母给气死。姐姐如此,恐怕妹妹也没好到哪里去。幸好叫儿子另娶高门之女。不知道杨氏的阿家是不是被媳妇压的抬不起头来,竟然管不住她。
杜氏心中思绪转了好几个圈,清漪见杜氏盯着自己发呆,脸上的冷笑渐渐淡下来,换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盯着这对母女。
杜氏被她那锐利的目光一钉,一个激灵从自己的思绪中清醒过来,“杨娘子,她年纪小不懂事,你大人有大量不要和她计较。”说着,杜氏又抹起了眼泪,“这孩子我十月怀胎生下来,养到这么大,恨不得捧在手上。如今那老头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来。”
“所以杜娘子赶紧去找张公,若是还不去,那就真的晚了。”清漪满脸真诚,看的杜氏险些缓不过气来。
面前女子油盐不进,自己偏偏拿她无可奈何。若是再不去,恐怕就定下了。
杜氏拉起女儿,急急向外走去。走的脚下生风,清漪在西面上冷眼看着,不发一言。
过了许久,杜氏才赶过来,清漪见她首饰衣裳都换了,面颊上胭脂浓厚,似乎要掩盖住真正的脸色。
再次来杜氏也没有了招待客人的心思,只是碍于脸面,还要和清漪打交道。
过了会前头来人,说是慕容定要走了,派人来接清漪回去。
清漪起身告辞,杜氏相送。
慕容定已经在门外等着了。只见他颇有兴致的瞥了张鹤几眼,张鹤脸上和衣冠倒是没有什么,不过脖颈上衣襟尽处有一道几乎快要忽略不见的血痕。
“两位娘子来了。”有人提醒道,慕容定看去,见着清漪款款而来,身边跟着杜氏,杜氏和她拉开一段距离。
“叨扰多时,我也该回去了。多谢张公招待。”慕容定道。
“将军路上小心。”张鹤一拜。
慕容定学着张鹤的模样,也给他拜了拜,过了会,他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得到的声量道,“张公也要小心,脖子记得上药。”
说罢,他又像个没事人似得,挺起腰杆来,冲清漪笑。
清漪径直上了马车,等到了扎营的地方。清漪下了车直奔大帐,慕容定跟在后头,见到她满脸疲惫的坐在虎皮褥子上,从背后抱住她,“怎么了,看你一脸疲惫的。和张鹤的女人吵架了?”
清漪浑身上下放松下来,靠在他胸口上,“你看出来了?”
“你生气的时候,哪怕礼数再周全,也会露出些许不对劲来。我都看了这么久了,难道还不知道?”慕容定抚住她的手臂,“那个杜氏给你脸看了?”
清漪迟疑了一下,照着慕容定瑕疵必报的性子,只要她点点头。慕容定才不管什么张鹤李鹤的,能把杜氏给掀翻了。
“哎,也不是。说来还是做父母的用心良苦。”清漪把杜氏和张女的那件事剪掉些许说给慕容定听,“女孩子是吓着了,不知道怎么办。杜娘子估计是怕张鹤,不敢到前头去,所以指望着我出头。”
慕容定听后冷笑两声,“杜氏怕张鹤?你是没见着张鹤离席之后,浑身上下都换了,而且脖子上头一道血印,拿着衣襟使劲儿遮,还露出个头在外头。”
慕容定说着满肚子坏水开始冒泡泡了,“这夫妇两个,没有一个是好心的。”
“他们要是好心,这会早真到山里出家去了。”清漪打断他,她在他的怀里抬起头,“你还想要找他们借粮,可别乱来。”
话语刚落,慕容定就低下头来在她唇上亲了一口,“这么为我着想?”
清漪推他,“你还没漱口呢!”
慕容定悻悻的放开她,瞧着她拿着帕子擦嘴,他咕咚一下躺倒在床上,双臂枕在脑后,“这个你放心,在粮食拿到手之前,我是不会和他们撕破脸的。”
清漪才发下心来,又听他说,“我会在走了之后给他们找点乐子的。”
张鹤联合了当地几家世族豪门给慕容定准备了军粮。万把人的口粮,不是张家一家就能出的出来,必须有人穿线带头,让其他人也出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