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莞只觉背后无数道锐利的目光落了过来,这些目光有惊讶有羡慕,更有看好戏的轻鄙,只有秦莞对面的秦述和秦琰,满面的欲言又止,满眸的担忧无奈。
秦莞看了秦述一眼,抬脚便踩上了上辇的矮凳。
几乎刚在御辇之内坐好燕淮便下了令,“去寿康宫,快!”
驾车的侍卫一马鞭落下,辇车前的四匹雪色白马立刻尥蹄而起,很快,辇车在宫墙之内飞驰起来,秦莞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满广场的臣子和女眷皆被甩在了身后,皇后赵淑华吩咐了几句什么也登车赶了上来,众人皆忘记了行礼,只看着秦氏这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坐着御辇赶赴寿康宫,而所有人都在猜测太后今夜的生死,自然,也在猜秦莞的生死。
人群之中,秦朝羽一个转身,狠狠的瞪着冯沉碧。
冯沉碧拂了拂肩头的墨发,“朝羽这般看着我做什么?人人都知道你妹妹是小医仙,我不过是忽然想起来而已,你应该谢谢我,若非我提议,皇上自己只怕都没想起来,等你妹妹今日救了太后娘娘,你们秦氏可真是飞黄腾达了。”
秦朝羽咬牙,冯沉碧却又想起什么似的一笑,“啊,不过我却是忘记了另外一种可能……若是……若是没救得了可怎么办?”
……
……
“可害怕?”飞驰的御辇之上,燕淮忽然开口一问,他转头看着秦莞,只见秦莞还有几分青涩稚气的眉眼只见皆是严肃,一张小脸也绷的极紧。
秦莞回神,摇头,“民女只在想,太后娘娘的病况为何。”
说着,秦莞看向燕淮,“敢问皇上,太后娘娘是否患有风症?”
燕淮不动声色,“何以见得?”
秦莞便道,“适才宫奴所言,太后娘娘腿脚僵麻,眼前晕黑,此等症状极有可能是中风之状,且宫奴还言,太后娘娘从床榻之上摔了下来口鼻出血,患有风症的老人家时常会摔倒,且严重一些的会鼻中流血,适才宫奴未说清楚,民女不知道这流血是摔出来的还是因为病症本来就会流血,所以民女问一问皇上。”
秦莞面上皆是认真,因为太过认真太过专注,反倒是没有了对帝王的畏怕之色,燕淮虽然享受惯了底下人的诚惶诚恐,可眼下面对这样的秦莞,他却觉十分受用。
“你刚才听到那些话的时候就在想太后的病?”
燕淮没有否定秦莞的猜测,秦莞心中便已知道自己猜对了,她心中有了数,便答道,“是,身为医者,听到这些话的时候下意识便会去想。”
“那你为何不自己站出来?”
秦莞闻言垂眸,“民女身份低微,若非万不得已,自然还是按照原来的规矩行事。”
燕淮眼底生出几分了然来,“还怕惹上事端吧?”
秦莞眸子垂的更低,“太后娘娘的病情兹事体大,民女的确不敢狂妄行事。”
“那你现在呢?现在可害怕?”
燕淮好似专门要给秦莞压力似的,然而这话说出,秦莞却摇了摇头,“民女现在只在想太后娘娘的病症,还未开始治病,怎能就开始害怕?”
说着话,秦莞的眉头又皱了起来,那种严肃和专注便又浮现了出来。
燕淮见状没再多言,只唇角微微松了半分。
一炷香的时间之后,御辇在寿康宫门前缓缓停了下来。
夜色如墨,风急雪骤,寿康宫之内灯火通明,所有的宫奴皆是一片惶然,传话的人早就派了出去,因此袁庆早在宫门口等着,一见御驾,袁庆立刻迎了上来,将帐帘一掀,却见里面除了燕淮之外竟然还有一个人,定睛一看,竟然是秦莞!
“太后如何了?!”
燕淮利落下了车辇,也不多做解释,秦莞将裙裾提着,脚步极快的跟在燕淮身后,亦不需要多言,袁庆一边往里面走一边道,“不太好,喂药喂不进去了,半个时辰之前昏昏沉沉的,老奴瞧着,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燕淮一颗心往下沉,秦莞亦是,走得太急,她双脚微热,双手和身上却是被冷风吹得一片冰凉,她紧紧的跟在燕淮的身后,以至于虽然从宫门口一路走了进来,待到了正门之前时连路上看到了什么景致也记不得,只一心想着太后的病症如何,又如何救治!
刚走到门口,燕迟的身影便映入眼帘,他也是一脸的着急,见到燕淮,燕迟立刻上前行礼,又见秦莞跟着,燕迟的眸子便是一亮!
燕淮不多言,径直往太后的寝处走,“太医怎么说?”
燕迟跟在燕淮左后方,先安抚的看了秦莞一眼方才道,“两位太医都束手无策,眼下只给太后娘娘服了救命的人参丸,又开了膏药来给太后舒活经脉,说要等和太医入宫,我看着太后娘娘不好,便想着让九姑娘来给太后看看……”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进了太后歇息的内室。
内室之中布置的极其华贵,顶上漆画缤纷,地上华毯铺就,帷帐四垂,檀香袅袅,几处角落的宫灯俱是烛火熠熠,两个着御医宫服的老者正站在太后的床前,旁边两个老嬷嬷带着四个宫女,各个眼眶发红,每个人手中也都捧着药膏等物。
听到动静,所有人都回过头来,一看是燕淮来了,两个御医先跪了下来。
“请皇上恕罪,太后病急,下臣却无法可救……”
话音落下,嬷嬷宫女们也都跪了一地,燕淮对这两个老御医有气,走到跟前,一脚便将最近一人踢了开,先走到床边去看了一眼太后,然后挥了挥手,“都起来都起来。”说着看向后面跟着的秦莞,“丫头,你来看!”
燕淮说着让开两步,秦莞一边上前一边将身上的斗篷解了下来,燕迟距离最近,见状忙上前来接了住,秦莞十分自然的交给他,待交到了他手中才意识到不妥,然而此等境况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她只当无事的走到了床榻跟前去。
屋子里明光大亮,秦莞定眸一看,只见满头花白的太后正仰躺在床上,她身上整整齐齐的着了褐色的中衣,只有裤子被卷到了膝盖之处,空气之中弥漫着药味和药膏的味道,秦莞看了一眼,太后的小腿上果然有药膏涂抹的痕迹。
秦莞二话不说,先浅吸口气为太后问脉,见她问脉,燕淮心中虽然着急,却知道不该催促,而这边厢,两个太医起身站在了一旁,二人互视一眼,眼底皆是不解,再看秦莞之时,便又是疑惑又是惊诧,似乎不知道燕淮从何处找来这么个小丫头来胡闹。
几个嬷嬷宫女也奇怪的看着秦莞,然而燕淮和燕迟都不说话,她们自然不敢多言。
秦莞问了右手又问左手,燕淮急的额头沁出薄汗来,等了半晌,才见秦莞松了手,燕淮忙问,“如何?太后娘娘可还有救?!”
秦莞双眸微眯,眉头紧皱,语声冷肃而严正,“太后娘娘脉象微弱沉涩,气息已有进无出,已是凶险之象。”说着倾身,去掰看太后的口鼻和眼睛,看完了之后,又倾身去探摸太后娘娘的胸腹,紧接着,顺着太后的大腿一路捏了下来。
秦莞的回答虽然不算好,可她的手上却是半点没停下来,燕淮又后退了一步,将床边全都留给了秦莞一个人,然后才道,“是不是还有救?”
秦莞没立刻回答,顿了顿才道,“民女会竭尽全力!”
这个回答没有让燕淮满意,然而相比那两个太医而言,秦莞至少没有无措的停下来等和太医入宫,燕淮浅吸口气,后退了一步,忽的,外间响起了脚步声。
燕淮和燕迟转头一看,便见是皇后赵淑华和冯龄素一起到了,燕淮没工夫应付,只挥了挥手道,“你们先出去等着,这里在看病,不可人多。”
赵淑华往床榻方向看了一眼,福了福身便走了出去。
秦莞自上而下的探看了太后一番,浅声道,“太后娘娘面色灰败,嘴唇青紫,眼下青黑,四肢僵硬不遂,脏腑之处却有鼓胀,应该是邪风入肝脏和脾脏久积成溃所致,且太后娘娘年事已高,除此两处脏腑格外由邪风侵入之外,太后娘娘四肢腠理还为寒邪所侵,因而总觉腿脚发麻发寒难以入睡,太后娘娘鼻腔之中有血迹,口唇之中却无,是由邪风入脑血脉侵压所致。”
秦莞一边说一边看向那几个嬷嬷,“太后娘娘今夜是否觉得双腿除了麻之外还仿佛被针刺一般的疼?太后娘娘白日里是否呕吐过?此外,太后娘娘适才摔倒之后是否就不能说话了?”
如此一问,几个嬷嬷还没说话,燕淮先警告道,“陈嬷嬷,不可隐瞒。”
被点到的陈嬷嬷立刻颔首道,“小姐说的不错,太后歇下之后的确觉得双腿又麻又疼,白日里用过午膳之后,太后的确也呕吐过,因而下午进食极少,本是要传太医的,可早前开的药还要,今日又是除夕,太后便没让奴婢们去通传,刚刚……刚刚太后娘娘摔了之后,见了血,之后不仅不能说话,意识也不甚清醒了。”
秦莞将医道之上的望闻问切走了个遍,见她推测而出的全都说中,屋子里的御医和嬷嬷宫女们已眸生意外之色,一旁的燕迟看着秦莞眼底亦是一亮。
秦莞修习医道,亦会仵作之技,而就凭秦莞刚才这些话看来,这二者如何不是颇多相通之处?由症状到病理,便如同由死者伤痕到杀人手法,秦莞总是能透过这些表征看到问题之根本,因是如此,她能治生人的病疾,能伸死者的冤情。
听完陈嬷嬷的话,秦莞点头,又道,“我开方子,你写。”
那陈嬷嬷一愣,这是要给太后换药方?太后的药方可不是随便换的,陈嬷嬷忙看向燕淮,燕淮眉头一竖,“愣着做什么?!还不去写?!”
陈嬷嬷这才明白燕淮对秦莞的信任,连忙去拿了纸笔过来。
秦莞倾身站在窗前,手上一边揉着太后的心腧穴一边道,“麻黄、川穹各三钱,干姜、石膏、人参、当归、桂心各两钱,杏仁五十颗,三碗水煎成一碗,现在就去。”
陈嬷嬷极快的写完,立刻便命人去抓药煎药。
燕淮看着,忍不住道,“这是做什么的?”
秦莞眉目沉凝,“此乃大续命汤。”
燕淮眉头一皱,只听这名字已经不需要再问。
开完了药,秦莞又手速极快的从太后的太阳穴一路按摩到足底的涌泉穴,只有她一人动手,为了方便,她一只腿跪在了床边,饶是如此,这般一直弯着腰手上又要使劲已是十分费力,没多时,秦莞面上便有大颗大颗的汗珠往下滚,燕迟在旁看着,眼底很有几分心疼,然而此情此景,他做不得什么,只得将带着秦莞体温的斗篷拿的更紧了几分。
燕淮看着秦莞也是满眸的轻叹,只这片刻,秦莞的功力便可见一斑,她并未问的多细,却是自己看了出来,猜到的症状也是一问一个准,她不见半分慌乱,从过来到现在一直有条不紊的做着功夫,燕淮虽然看不出她到底在做什么,却知道她一定想好了救治之法。
“不知两位御医可带了银针?”
忽然,秦莞又是一问,她平日里本是习惯性的带着那针囊的,奈何今日入宫的衣裙太过繁琐,她想着怎么样也用不上便未带。
她这么一问,其中一位御医忙道,“你要给太后娘娘施针?”
经过这片刻,两位御医已经不敢再小瞧秦莞,然而一听她要施针二人却还是面色一变,而秦莞也点了点头,“正是,可否借您的针一用?”
银针乃是医家常备之物,秦莞确定这二人一定有。
然而那御医却犹豫一瞬道,“这位小姐,你可知道太后娘娘身体极弱?适才我们也想到了施针之法,却是害怕太后娘娘承受不住,这针一下去,只怕太后娘娘……”
一听御医这样说,燕淮眼底立现紧张之色,难怪这二人什么也做不了,若是如此,那的确不敢随便施针……正这么想着,便听秦莞道,“二位请放心,只管将针借我一用便可,想来我施针和二位施针不一样。”
那御医被秦莞这话一驳,只得去取针囊,他们已提前告诫过了,若因施针而出了差错,就别怪他们没有提醒了。
很快,针囊到了秦莞手中,秦莞看了燕淮一眼,“皇上,民女要给太后娘娘更衣,请您和两位御医还有世子殿下出去等候。”
燕淮本想在此陪着,可听着此话却也不得不离开,很快屋子里便只剩下秦莞和嬷嬷宫女,秦莞后退一步,“请将太后娘娘的衣裳解开。”
陈嬷嬷不敢轻慢,连忙照做,等太后的胸腹皆露出,秦莞方才打开了针囊。
这边厢,燕淮走出内室的时候已经颇有几分力疲之感,他因着担心和紧张已经这般,可想而知一直在救人的秦莞,正想着,刚到外间便看到了满屋子的人。
不仅赵淑华和冯龄素在,燕彻和燕麒并着燕蓁几个也都过来了,再加上其他妃嫔,硬是将屋子站满了,一见燕淮出来,赵淑华立刻迎了上来,“皇上,如何了?”
燕淮摇了摇头,“在施针,还不知结果。”
赵淑华眸色微暗,忙道,“皇上,快坐下,您面色不太好。”
燕淮摆摆手,他无心歇息,只走到了窗边去,一把将窗户打开,只看到外面的夜雪犹如飞扬的柳絮似的纷纷而落,寒风卷着雪片儿洋洋洒洒,燕淮心中便是一悲,冯龄素见状忙走上前来,“皇上本就为太后忧心,这会儿切莫染了风寒。”
燕迟叹了口气,“不知母后这一次能不能挺过去。”
他这话说完,冯龄素却不知道如何接口,若是说一定能,万一待会儿就传了噩耗如何是好?冯龄素不知如何说,其他人亦然,一时间,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
等待总是熬人的,而燕淮就算知道秦莞胸有成竹,却也没想到时间竟然有这么久,眼看着三柱香的时辰过去,里面还是没声音,反倒是秦莞吩咐的药熬好了端了进去。
冯龄素当先等不住了,“怎么回事,怎么还没动静?”
赵淑华却是沉得住气,“没动静便是好消息,妹妹不要着急。”
“太后娘娘——太后娘娘——”
话音刚落,众人只听内室之中陈嬷嬷语声极大的喊了起来,一直站在窗边的燕淮猝然转身,哪里还能再等的住?当下便大步朝着内室而去,赵淑华见状,也跟了上,燕迟蹙眉,也担心里面出状况,自然也第一时间往里面走。
一行人急急忙忙入得内室,一进门便看到陈嬷嬷眼眶红红的站在窗边喊着。
而秦莞,则是站在床尾面色惨白的看着太后。
燕淮眉头大皱,一股子悲痛涌上心头,连忙喝问道,“太后怎么了?!”
陈嬷嬷红着眼转过头来,语声嘶哑道,“太后她——”
众人见陈嬷嬷如此,一颗心顿时往下一沉,赵淑华和冯龄素更是第一时间眼神凌厉的看向了秦莞,然而就在这时,早就有进无出的太后却忽然轻咳一声睁开了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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