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油发电机的声音已经成了江川城夜晚的主音调,在这座孤岛的各个角落里轰鸣,在冰冷的夜里扰人梦境——其实在这个冬天人们大概也无心睡眠了,看到那星星点点不属于自己的光明和温暖,内心涌动着的,只会是不安和焦灼。
黑暗正在一寸寸地吞噬这座城市。
但是,除了黑暗、不安、焦灼,甚至是绝望,在这场30年一遇的大雪里,张云起也看到了电力工人冒着生命危险在电塔上除冰;全城接力紧急转移高危新生儿;铲车铲除107国道上厚厚的冰层,全力打通交通生命线,向受困人员免费发放食品、药品、衣被。
在第一人民医院,一位医生在给孕妇剖腹产之后,全江川唯一一台给医院使用的大功率发电机突然停电,而新生儿被羊水堵住,面临窒息危险,在无法使用机器的情况下,医生人工口对口吸出羊水。
江川!这座身处在风暴眼的孤岛,每日每夜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着一桩桩一件件叫人心碎又让人温暖的故事!
这些故事让张云起觉得自己应该活的像个人。他能挣钱,这点信心他一直是有的,但是在挣钱之外,他一直在想自己是不是还能做点什么,无愧于这个时代这片土地的人民。
记得2008年那年的夏天,有一群初中生,从学校围墙上爬出来,他们应该是翻墙去网吧打游戏,走到半路的时候,突然整条街道的车子全部停了下来,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车笛声,响彻了江川城的上空。
当时张云起的车子也在其中,他按喇叭为地震的同胞默哀的时候,看到那几个初中生手足无措了一会儿,忽然,他们全部高高举起了手,站在马路边行注目礼。
说实话,那个画面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1995年1月14日这天,张云起开着车子运送生活物资。
早在元旦前,他就让李季林安排人囤积了一些米面油肉类等生活物资,用以保障龙景园罐头厂工人们的生活,而且全部免费,每天定额定量配送。当然,张云起没有忘记身边的朋友,像杨伟、田壮壮还有王小凯家里,都送了米面油猪牛肉。
他最后一站去的是班主任王明榛家。
王明榛住在市一中校区,张云起以前有去过,是学校分的房子,六七十年代修建的筒子楼,房子不大,70来平米的三居室,比较简陋,他们有一个女儿在外地工作,平时住着老师王明榛和师母两个人。
开车到市一中学校门口的时候,张云起和初见看见马路边上,有一辆大卡车正在给附近居民分发蔬菜。
随着灾情的深入,物资的短缺与物价的暴涨,在江川很多个小区已经有市里面组织的物资配送车,主要是蔬菜,平价卖给受困的老百姓。
买菜的人很多,除了学校的家属,还有附近的居民,他的师母,也就是王明榛的妻子也在里面,正在买白菜,她好像买了两颗还嫌不够,还要多买。
这种大白菜是定额配送的,每家每户每天两颗,不让多买。当然,这其中少不了一家人齐上阵多买的情况。师母只是一个人,急的跳脚,一向温和的她像泼妇似的,跟配送人员唠唠叨叨的,非要多拿两颗大白菜。
当时张云起不太理解这种行为,不过没有问,一直等到师母带着他去了家里,看到八个156班同学拥挤在狭窄的客厅里的时候,他就明白了他的师母为什么会为了多买两颗大白菜跟配送人员红脸。
这些偏远农村的同学家境多半贫穷,因为大雪封路,无家可归,没有水,一个个蓬头垢面,衣着是很寒酸的,有两个男生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内衣和秋季校服。
张云起进门的时候,那八个同学坐在小板凳上,正围着煤炭炉子挤成一团,手里拿着笔和作业本,扬起脑袋望着正对面的墙壁,墙壁上挂着一块小黑板,旁边是给他们上课的班主任王明榛。
那时候虽然是白天,屋子里的光线却昏暗幽森,没有电灯和蜡烛,点了煤油灯,天花板已被熏得焦黑,客厅里弥漫着一股刺鼻味,王明榛背着双手,许是多日没有洗澡洗脸,脸是蜡黑的,满头白发像是被植物油浸泡过,黏在头皮上,然而,他的神态依然如在那三尺讲台上时般充满激情。
他敲了敲黑板,说道:“同学们,《血色》这部小说剥掉血肉,主旨思想其实就是几乎所有人类文明都用各类语言陈述过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再拿一部你们学生都喜欢的武侠小说《多情剑客无情剑》来讲,它开篇第一句就是‘冷风如刀,以大地为砧板,以众生为鱼肉’;再比如略微正经一点的文学作品,韩愈曾经给人写信,说‘不知造物者意竟何如,无乃所好恶与人异心哉?’”
王明榛点了一根烟,继续说道:“大家发现没有,其实不管用怎样的措辞,这些文学作品想要表达的意思都是一样的,那就是毫不心慈手软地探究这个世界的黑暗面。同学们,这也应该是我们都要去珍惜的挑战。比如现在的这场雪灾。为什么我要这样说呢?为什么我们要直面这场雪灾的残酷和黑暗呢?因为当你经历了黑暗,回头时,才能一步一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