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众人再次沉静等待。
张郃隐约听说,曹公昔在兖州时,行事有些洒脱放荡,与部属们商议军情的时候,常常披发箕坐,有时大笑起来,胡须鬓发,都会泡到眼前的汤碗里去。
这情形张郃只是听说罢了,不曾见过。但当日他在官渡战后降伏,曹公亲自出面迎接,还称张郃来投,宛若微子去殷、韩信归汉。那时候的曹公固然威严,但也有亲切和善的时候。哪怕明知道是刻意收揽人心的手段,但每个人都会被他的手段打动。
愈到后来,曹公的威严愈甚,待他为魏公、魏王以后,哪怕张郃这样出生入死的宿将,也不敢在他面前说错半句话。
于是,每次参与军议的人似乎总是不少,但军议的现场,便如张郃所见的这几次,是越来越容易寂静了。
这时候张郃已经退回到朱灵身边。
朱灵投来一个探问的眼色。
张郃明白,这位老朋友的意思是,你真那么有信心?
张郃嘴角抽了抽。厅堂里太静了,不方便回答,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其实眼前的局面是很清楚的,曹公以在南阳设坛代汉为由,试图迫使汉中王主动出兵来战,其后又在汉中、房陵等地掀起战事,向汉中王政权强力施压。
汉中王随即做出了反应,但他的反应既不在关中,也不在荆襄,而是直往凉州,先控制住了马超所领四郡。这一来,固然有分兵两地,首尾不能相顾的危险,却也把难题抛还给了魏王……魏王的大军,全在荆襄一带,他接着该怎么办?
关中那一头,魏王真能放心?而荆襄这一头,就这么反复滋扰,就能等到关羽起兵来攻,进而打一个大大的胜仗?
刘备固然是张口闭口汉家大义,但在张郃看来,乱世中崛起的英雄,有谁会把嘴上吹嘘的东西当真?刘备秉承着大义,不还是对刘璋下了手?他们秉承着大义,不还是坐视甚至策动凉州人刺杀马超?
嘴上说的,手上做的,原不必完全一样。
便如此刻,刘备若勒令关羽和雷远二将紧守江陵,绝不理会曹公的挑衅。曹军诸将又能怎么办?
事实上,曹公此番调集大军南下已经快两个月,江陵那边,一直在被动防御,没有提起半点进攻的意图。
那么,数十万大军就继续等下去?就只为了魏王代汉的仪式走上一趟,却要付出凉州甚至关中危殆的代价?
张郃没有把握,也没有信心。
曹公的势力依然强盛,可张郃却隐约觉得,自己仿佛身在官渡之战前的袁绍帐前。所谓的强弱,随时可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并不是舆图上的几个色块、簿册上的数十万兵能够确定。
除非……除非魏王真有什么特别的手段?
正在张郃惊疑不定的时候,曹操起身。
大概是因为坐得久了,忽然起身,曹操的腿脚有些不利索,腰背也疼。他扶着一名近侍的肩膀,叉着腰,蹬了蹬左腿,再蹬一蹬右腿;过了好一会儿,才满意地点点头,唔了一声。
他又环视厅堂上的文武部下们。这么多年勾心斗角下来,他觉得,自己的眼神已经锐利到足以分辨任何蛛丝马迹,足以看透人心。便如此刻,这些文官武将们一个个恭顺侍立,连大一点的呼吸声都没有,仿佛一个个都已魏王马首是瞻。
其实从他们低垂的面庞上,曹操看到了一个个人的心里,都有震惊、疑惑。更有数人,分明藏着动摇。
这些人怕了。
他们怕了刘备!
简直可笑。我曹孟德据有八州之地,雄兵百万,虎骑千群,名将如云,掌控天子如操纵婴儿,眼看就要以魏代汉,成为开基肇业的始祖……而眼下这些人,当着我的面,竟然在害怕那个大耳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