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立向前半步,为雷远轻声介绍:“小郎君,此人是梅乾的护卫首领梅毅。”
这个动作却引起了梅毅的嘲笑:“何以如此谦卑客气?丁立,你另投新主了吗?”
丁立脸色一变。
雷远略抬手,丁立便退回原处。
“梅毅……你想让小将军出来说话么?”雷远问道。
梅毅厉声道:“雷家的小郎君,我料你也没胆量向我家宗主动手。雷脩呢!叫雷脩出来!”
雷远点点头,转向围拢在他身前数丈的众多士卒们:“你们呢?你们几个,对,说的就是你们……你们也想见小将军吗?”
士卒们互相看了看,队列里躁动了一阵,最后有名老卒被几名同伴推举出来。老卒不认识雷远,但也明白这个年轻人必定地位甚高,于是未免有些瑟缩。他弯了弯腰,心情紧张地道:“这位小郎君,我们都是粗人,什么都不懂的,首领们的事更加不懂。我们只知道,大家都听小将军的;小将军不在的话,就得听梅校尉的。其他的……咳咳……我什么都不知道。现在这样子……总之我觉得,如果小将军在就太好了!小将军说啥就是啥!”
听着这番颠三倒四的话,雷远尚未回答,在他身后却突然传来某名士卒的痛哭声,紧跟着,另一名士卒也哭了起来。这嘶哑的哭声瞬间传遍了台地。那些数日来紧随雷脩作战的将士们,情绪刚刚舒缓些,又被这哀声狠狠地打中了;这哀恸的哭声就像一下又一下的重拳打在他们的心肺,让他们感觉痛楚,感觉憎恨,感觉五内俱焚,几乎随时会喷出带着毒火的血。
这样的情绪由数人蔓延到数十人,再蔓延到上百人。梅毅的脸色突然变了,他感觉到,站在雷远身后人们的眼神中,突然多了某种令人生畏的东西,让他不敢直视。
雷远深深地吸气,深深地吐气,他竭力保持着温和的姿态,向更后方挥了挥手:“把我兄长……把小将军抬过来罢。”
他身后的将士们沉默着往左右分开,让出了一条通路。
几名士卒抬着一个用树枝编结成的简单担架,来到雷远的身前,将之稳稳地放下。担架上,安置着一具尸体。靠近这座担架的士卒们情不自禁地倒抽一口凉气,有人下意识地向前几步,又被雷远身边的护卫们挡了回去。其实根本无须靠近细看,尸体的面庞被几件袍服遮盖着,看不清面容,可是那高大的身形和那件甲胄都在告诉在场的每个人:他们所信赖的、所期待的小将军雷脩已经死了,他的尸身就在这里。
贺松和邓铜满脸都是泪水,而站立在尸身附近的几名将士终于放声大哭。
雷远慢慢地走近担架,伸手略微提起用作遮蔽的袍服,转向梅毅道:“你要见见小将军吗?你来。”
梅毅慌乱地摇头:“小郎君,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过来看看!”雷远加重语气。他的脸色是平静的,可梅毅在他双眼注视之下,心头莫名地透出一股寒气,仿佛有人剥开他的后脖颈,提一桶冰水沿着脊椎骨倾泻下去,冰水所经之处,把他的筋骨血液全都冻成了冰碴子。
梅毅慌乱地向四周看看,只见所有人的眼神都落在他身上,好像在催促。
他鼓起勇气向前几步,将遮蔽在尸身面庞上的袍服揭开。
略微瞥了一眼,他便忍不住松手,任凭袍服飘落。
“看清了?”雷远问。
岂止梅毅看清了,更多人惊呼的声音汇聚在一起,仿佛台地上凭空刮过了一阵怪风。
“这……这是怎么回事啊?小将军……小将军怎么会……”梅毅踉跄后退,口中语无伦次。
“这是怎么回事?”雷远冷笑着重复着梅乾的话。他指着梅毅,向着与他一同登上台地的将士们厉声喝道:“这厮现在居然问我,这是怎么回事!”
“好的很,既然你问,我就来告诉你!”在身后将士们暴怒的鼓噪声中,雷远的话音依旧清晰可闻:“从五天前撤离六安的那一刻起,小将军亲自领兵为全军断后,历经激战四十二场,亲手格毙的曹军不下百人!从昨日下午起,曹军大将张辽带领精锐追击,小将军身当锋镝与张辽搏战,前后三次击退曹军攻势,杀得曹军人头滚滚!今天早晨,小将军依然在战斗,他身先士卒、所向披靡,直到遭流矢所害!”
“你现在问我,这是怎么回事?我告诉你,小将军战死了!他是为了掩护你们而战死!他是为了全军将士的安危而战死!”因为过于激动,雷远的嗓子很快就变得沙哑,几次都差点破了音,但他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他指着梅毅,大声道:“我倒是也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他又向围拢在四面的将士们挥手示意:“这个问题,大家都来听一听!”
梅毅脸色惨白,勉力道:“小郎君,我只是个护卫首领,我……我……”
雷远完全不理会梅毅在说什么,他尽力提高嗓音,大声喝问:“当小将军在六安城下厮杀的时候,你的族长梅乾在哪里?当小将军在番山反复冲阵的时候,梅乾在哪里?当小将军在小霍山中横截曹军的时候,梅乾在哪里?当小将军就在前方十余里的地方与曹军血战拼命的时候,梅乾在哪里?”
“说啊!你说啊!”雷远身后的将士们猛烈鼓噪起来。在淮南群豪所拥有的部曲徒附中间,雷脩素来广受颂扬和爱戴。许多将士们的情绪与贺松、邓铜是一样的,他们不能接受雷脩的战死,某种角度来说,雷脩的死动摇了他们对江淮豪右所属武力的信心,也动摇了他们与曹军对抗的决心,使他们的心中充满了恐惧和焦虑。
但雷远提出的问题却使他们突然意识到一件重要的事情:小将军的死,并不缘于战场上的失败,更不缘于他们这些为人下属的没有奋力作战!小将军始终是那个英勇善战的首领,他的死是因为寡不敌众,是因为没有得到该有的支持,是因为有奸人作祟!如果一定要有某个人为此担负责任的话,那这个人就是梅乾!
这个不言而喻的答案瞬间激起了许多人心中的愤懑,让他们压抑着的情绪得以宣泄,让他们同仇敌忾、义愤填膺,让他们深信自己是理直气壮的、正义的一方。
雷远高举双手,反复下压,示意暴躁的将士们稍稍安静。他转过身,继续向着原本就在台地的将士们高喊:“在场的各位,都是追随我的兄长雷脩,在六安城中力拒曹兵的英雄好汉。你们是我兄长的袍泽兄弟,也是我雷远雷续之的袍泽兄弟。现在我站在这里,请各位兄弟为我的兄长说句公道话!我只求一句公道话!从六安城撤离以后,我的兄长始终在前线拼杀搏战,抵御十倍以上的曹军追击,你们说,对不对?”
这些将士们此前在六安城突围以后,便跟随梅乾退回到擂鼓尖台地,近几天里,他们中的不少骨干甚至还得到过梅乾的慰勉和承诺。但雷远此刻只提小将军雷脩的事迹,只求他们一句公道话,这就让人无法拒绝了。小将军就在大家面前,尸骨未寒啊……这时候昧着良心说话的,还是人吗?
队列中一阵骚动,陆续有人道:“对啊!对啊!”
“是小将军雷脩在断后啊,是他在为我们抵御曹军啊!”
“那么,请各位摸着自己的良心告诉我……梅乾和他的亲信们,有参与过一次半次的战斗吗?有主动派遣过一兵一卒的援兵吗?”雷远继续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