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的她,曾背对着殿外城池千万人,包括她的父亲与兄长,她面朝着那个不曾抱过她哄过她的清瘦背影,那是她一生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背负不动心中的苦痛与孤独。
至始至终,方歌渔都不大清楚知道做人女儿的滋味是怎样。
可即便是一只被抛弃久了,浑身被冻僵了的小兽,也想回家,被娘亲抱一抱啊。
那时候,她分明是有娘亲的,可是却活的孤苦无依,独自一人安静地活在无人知晓的清冷角落里。
她曾赤着冻僵流血的足,对着殿中殿外所有的人,声嘶力竭地吼道:“是冷铁也好,不是真的也好,我也希望有个人,能够抱一下我,将我好好地藏进心底不要叫人瞧见啊!即便我是不被任何人期许来到这个世上的,可是我……我也想让你来哄哄我啊。”
那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任性。
再到后来,她娘亲走了……
没有回头。
她活在了万众瞩目的阳光下,成为了十方城最尊贵不容侵犯的人。
成为了无数期许她的长辈们心中尖尖儿上的人。
再后来,她也成为了全天底下,大家公认最任性,最难伺候的仙门大小姐。
她不再软弱,傲慢伤人的尖刺,成为了她最有利的保护伞。
失意之时,无人愿意多看她一眼。
荣耀之时,她一身锋芒,旁人不愿靠近,怕被伤害。
从始到终,不论是清孤一人,还是尊华一身。
黑暗里,光明中,她始终都是一个人独临影子,一人仰望烈火。
影子太黑,烈火太盛,她总是能够叫人瞧见的。
可是眼前这个欺负她欺负得这般狠的小尸魔,却说着要将她藏进他那颗冰冷的心里,不要叫人瞧见……
空荡荡的心空无一物,此刻却仿佛被一根细韧的视线勒住,紧得微微有些发疼。
搭放在百里安胸膛上的指尖蓦然收紧了几分,方歌渔神色恍惚,心绪微乱。
被他看见了……
她的过去。
不同于百里安那如同铺了一层黄沙般模糊的梦境回忆。
方歌渔不曾遗忘往事,那历历在目的往事,埋藏已久的心事,不仅仅刻印在了她的记忆之中。
如今,竟然还叫他给窥得了去。
方歌渔有一种难以明喻的难堪。
像是一只被开膛破肚的鱼,外表能够折射光辉的鳞片被掀扒开。
在清楚的告诉自己,那些横贯交错生在肌肤间的丑陋伤痕非但没有消失半分。
反而随着岁月,根深蒂固,融在了血里,长在了骨中,结着厚厚一层宛若脏污般的痂痕。
而她就只能濒死地躺在那里,任由路过的行人侧目观赏。
可是他没有观赏,也没有露出嘲弄的目光,反而停在她的身前,将她揉进心口里,慷慨地施舍着她一个拥抱,用哄哄她的语气说:快藏进来,别人瞧不见你的。
好生混乱荒唐。
世人都说,十方城方歌渔,骄傲孤独得像个孔雀,自由无拘得像海里的大鱼。
她是仙门世家宠儿,天生就具备仙人之血,不同于凡尘俗世之中万千独行于苦寒大道上的修行者。
迢迢仙路不过是她脚下寻常普通的坦顺大道,又得君皇娘娘青睐有加。
所有人都一致认为,她生来就有任性放肆的资本。
而事实证明,这些年来,她所作所为,的确荒唐得让所有人超乎想象。
可是又有谁知,她此生唯一的一次任性,是当年那次毫无意义的咬牙切齿,怨气冲天,如一只蚍蜉撼大树,耗尽了一身无用的气力。
可是任性的代价,也摧毁了她的心,让她活在痛不欲生的悔恨里。
她仍记得,当年宫落之中那个让她怎么也亲近不起来的背影,在从那个高耸入云端的城塔之上冷漠跃下的前一刻,曾回首看了她一眼。
她忘记了当时那个女人是怎样的眼神了。
被岁月斑驳的回忆里,有的只是银蓝色的巨塔,万仞高的雪浪如天幕一般,淹没了她的视线,也湮灭了那道孤绝的身影。
暗夜一片静谧,梦魇一般的阴影回忆拢在心间。
方歌渔一瞬间从回忆中惊醒,搭放在他胸膛间的手,不知何时圈在了他的脖颈间,姿态亲密无间又毫无防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