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1 / 2)

宣纸之上, 一手绝顶的馆阁体隽永秀雅, 字迹端正整齐。然而难以抑制的豪迈之情却透过这工工整整的小楷字, 喷薄于纸上, 翻涌成江河大海,惊涛骇浪。

“危楼高百尺, 手可摘星辰。”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堂屋中, 阅卷的讲习们不断念诵着短短四句诗。林祭酒拿着唐慎的这份卷子, 郑而重之地又看了一遍, 点评道:“这次的题目是星斗分明, 要写的是登山观星之诗。唐慎这首诗全篇无一个山字, 却句句陡峭,字字惊险。无山胜有山, 极妙啊”

有讲习道:“山之高, 星辰之浩瀚缥缈, 皆在这一首诗中。”

林祭酒又认认真真地看了三遍,不是为了检查唐慎的错字, 而是将这二十个字嚼碎了, 反复理解。他赞叹道:“方才我说, 本次馆课的第一名定然是那刘放, 如今看来是我老眼昏花,险些酿成大错。这唐慎的八股制艺本就写得极为优秀, 立意新颖,理据充足, 文辞艳美。如今再看他这首试帖诗,是当之无愧的本场第一诸位同僚,意下如何”

“唐慎第一,实至名归。”

“大善”

唐慎完全没想过,他这次哪怕不抄李太白的佳作,也能拿到馆课前三。写诗仙的佳作,只是为了板上钉钉地拿到前三,却不想弄巧成拙,直接成了第一。

第二日上朝,散朝后,林祭酒悄悄来到傅渭身旁。

“傅大人。”

傅渭扭头一看,见到是林祭酒,道:“林大人。”

林祭酒恭敬地行了一礼,傅渭如今和林祭酒同品,都是三品官员,他便也回了一礼。

林祭酒道:“昨日国子监馆课,傅大人的高徒唐慎唐景则,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正所谓名师出高徒,傅大人教出一个王子丰王大人,便令我国子监的众多讲习无比钦佩。如今新收的学生,又有如此大才。不知傅大人何时有空,可到我们国子监来讲课,让我等都学习一下傅大人教书育人的方式,好教给国子监的学生。”

傅渭心想:唐慎完全不是我教的啊。但他并没表现出来,反而微微一笑。

做官,必须脸厚心黑。越大的官,脸就越厚,心就越黑。傅希如最得权势时曾经是中书省右相,权倾朝野,他脸皮厚的很。傅渭笑眯眯地说道:“林大人过誉了,是我家那唐景则做了什么事么”

林祭酒早就将唐慎的卷子找人誊抄了一份,专门等着今天上朝交给傅渭看。

傅渭接过一看。八股文写得不错,哪怕在人才济济的国子监,也能排上前三。一看试帖诗,傅渭眉头一挑,林祭酒正要说话,傅渭道:“我这学生,就是喜欢写诗作画。唉,所谓语出惊人,大抵便是如此。他这篇制艺写得还有待改善,便劳烦林大人代为教导了。”

林祭酒:“不敢不敢。”

两人打着官腔,傅渭便绕过了这件事。

等到回了傅府,他一进书房,就把唐慎那首试帖诗默写下来。

“我这学生,到底是藏拙,还是单纯的灵光一现”

与此同时,国子监讲堂内。

往常每月的馆课,学生们考了卷子,讲习们要花三天时间批阅。但这次不同。讲习们花了一夜就讲卷子批好,全力准备半个月后的天子临雍。

国子监的学生们从未像今日一样忐忑地等待馆课的结果。

清晨,只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讲习抱着一本厚厚的论语,走入讲堂。他将书放下,望着堂下的学生。正意堂坐着的学生有四十多人,唐慎和梅胜泽都在其中。老讲习道:“我也知道你们无比关心本次馆课的结果,所以上课前,先将考入甲等、乙等的学生名字告知你们罢”

学生中一片骚动。

当今圣上即位二十六年来的第一次天子临雍,谁不想亲眼见证

“乙等第二十六名,齐坚齐如山。”

“是我,是我”

“乙等,幽州府周功”

乙等共有二十六人,正意堂中坐着的四十多个学生中,共有五人获得乙等。这些获得乙等的学生面露喜色,难以自制。而其余没能获得乙等的学生,自知不可能成为甲等,面如稿灰,脸色煞白,悔恨自己平时该更加勤奋向学,竟然错失此等良机。

这其中,唯有梅胜泽和唐慎还怀揣希望。

往常每次馆课,唐慎都在乙等前列。他八股制艺向来写得不错,一手馆阁体也挑不出毛病,只是试帖诗略显平庸,匠气稍重。梅胜泽发现这次唐慎不在乙等,为他捏了把汗。可他看到唐慎充满希冀的表情,惊讶道:“景则,可有把握”

唐慎也不瞒他:“我已倾尽全力。”

梅胜泽:“好我们便一起见证那天子临雍的盛事”

国子监的馆课甲等一共就六人,老讲习道:“甲等第三名,山西梅胜泽。”

梅胜泽狂喜,同窗学子们纷纷向他道喜。

接着,老讲习又道:“甲等第一名,姑苏府唐慎唐景则”

讲堂中哗然一片。

在这次以前,甲等第一不是刘放,就是梅胜泽。唐慎虽然才学出众,但实在年轻,岁数小底蕴不够,从未获得过甲等。不过众人却也没怀疑,唐慎的八股文写得着实好,他们有目共睹。

梅胜泽恭贺道:“景则,恭喜恭喜,你学问又有长进了。”

唐慎毕竟还没当官,脸皮还不够厚,听了这话不禁害臊起来。

这时老讲习道:“唐慎这次写了首极佳的试帖诗,尔等都来品阅品阅。”说着,就把唐慎的试帖诗大声朗诵出来。讲堂中又是一阵惊哗。梅胜泽擅长写诗,也十分爱诗,听了这首“手可摘星辰”后,他用惊奇的眼光看着唐慎,仿佛发现了一个大宝贝。

“景则,这等佳作,写得实在太妙了”

唐慎面皮薄得就差当场表演一个脸红了,他拱手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我这只是灵感一现,和胜泽兄你比差得远了。”

国子监讨论了一整个上午唐慎的这首试帖诗,等到了第二天,大家才开始准备半个月后的天子临雍。

唐慎如同往常一样来到尚书府。这次他拎了一篮姑苏白肉,这是前几日唐璜托人从江南捎带过来的。毫无疑问,王溱又不在家,唐慎在花厅里等他到天黑。王溱刚回府,也没换官服就来见这个小师弟。

唐慎立刻起身,道:“子丰师兄。”

王溱看着他,过了会儿,道:“今日在府上用晚饭吧。”

“好。”

两人用完饭后,王溱让唐慎写一张字给他看看。他道:“便写你那首恐惊天上人看看吧。”

唐慎:“”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古人诚不我欺

离开尚书府时,唐慎认真道:“子丰师兄,我试帖诗写得如何你也知晓,难得写出一篇佳作,我这几日一直担心下次写不出那般好的作品,你说该如何是好。”

唐慎上辈子就是个普通理工生,学的那些诗词歌赋高考一结束,就还给了语文老师。他能记着的诗词并不多。唐慎从没想过永远拿这些诗词在这个时代谋便利,他没这个条件,也没这个念头。

王溱定定地看着唐慎,微笑道:“小师弟才学出众,又在担心何事呢。”

唐慎抬头看向王溱。

王溱静静地望他,嘴唇翘着,但笑不语。

唐慎恍然大悟。

是,他在这个时代倚靠的本来就不是那些古人的作品。他的八股文得到了国子监讲习、梁诵、傅渭,甚至是王子丰的承认。煌煌华夏五千年,一共就出了几个诗仙诗圣。唐慎并非无才,科举考试只是他进入官场的手段,不是他的立身之本

“多谢子丰师兄。”

王子丰其人,果然通透圆润,如梁先生所说,可稍加信之。

唐慎想通了,转身就要走,王溱又喊住他。王溱对管家道:“今日从采祁斋买来的点心,拿给小师弟吧。”

唐慎:“”

王子丰还是这个莫名其妙的王子丰

半月时间很快过去。六月既望,唐慎在家中穿上自己崭新的秀才儒服,换上湖蓝色长衫,戴上方巾。来到国子监后,只见偌大国子监,所有学生都穿上了簇新的秀才儒服。哪怕只有三十二人可以进辟雍宫,听天子讲课,其余不能听的学生也不甘心。

还未进入国子监,整条巷子便被封严禁入。

唐慎和其他学生从后巷进入国子监,林祭酒和其他讲习早已等候多时。

卯时一到,国子监正门大开,两旁的侧门也全部打开。两边侧门中,身穿正红官服的官员们鱼贯而入,声势浩荡。盛京四品以上所有官员,此时此刻都捧着玉笏,走入国子监,沿中央的官道,走到辟雍宫殿前。

他们分站两侧,两侧的汉白玉官道上,早已放置好了蒲团。

辟雍宫殿门大开,一个面白尖瘦的老太监捏细了嗓子,高声道:“跪”

刹那间,所有官员通通面朝辟雍宫,跪坐在蒲团上,微微俯首,手举玉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