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庆三年,腊月初一。
申时初。
东京城东城新曹、丽景两门内瓮城中,分别隶属厢军、禁军的四军马军共计万人已集结待命。
城门洞内,数百民夫正在全力清运堵塞门洞的砖石。
十镇厢军督抚蒋怀熊甲胄齐全,面色冷峻,乘马候于最前方。
后方列阵马军中,有经验的淮北军官、老卒,纷纷摸出平日不舍得吃的配给糖果,剥开糖纸,送入口中。
这法子,是多年前楚王亲口教的,说是糖果能增加体力,以待恶战。
而其他新军,则明显有紧张神色东京厢军禁军,于阜昌十一年皇子夺嫡之乱后重建,兵源大多来自于东京周边良家子。
说起来,这些人从军已有三四年,并不算新兵蛋子。
但新兵老卒却又不能只以从军时长来区分,没有上过战场,都可称新兵。
虽然集合在内瓮城看不见外边战况,但战马嘶鸣、将士嘶吼和兵刃交击声却如联绵波涛一般,从战场不住传来
申时一刻,城头上不知是谁突然擂响战鼓,起初几声,明显绵软无力,可随后,鼓声大了起来。
不多时,整个十三里东城上的数十面战鼓都跟着响了起来。
再过十余息,西南北三面都响了起来。
周长五十二、战鼓一百三十二、历史千载、军民六十万的大齐都城仿佛一瞬间踩在了同一个节奏点上。
每一声鼓响,犹胜春雷,胜传数十里不绝。
每一声鼓响,大地都要跟着颤抖一下,似有蛰伏千年的巨龙即将要破土而出,重见天日。
是鼓响,亦是古老民族面临绝境时的不屈呐喊。
东城之上,是最佳观战地点。
此刻重臣勋贵云集。
即便是不懂军事之人,也看出来了,晨午一支不起眼的小股齐军被围东嵬岗,至现在已快速发展成了齐金夏之间的决战。
所有人都明白,这一战,直接关系在场所有人、乃至六十万军民的生死荣辱。
起初,战局胶着。
至申时初,齐军右翼渐渐有了一定优势。
直到东嵬岗下的金军拐子马突然从西北方向突入战场,右翼外围一支西军短暂抵抗后,往东溃逃。
五千拐子马直接杀入齐军,将齐军右翼拦腰斩断。
战场形势顿时急转直下,右翼有崩溃之虞。
东城居高临下,战场局势一目了然。
冷兵器时代,之所以会有大量以少胜多的战例,都离不开‘奇兵突袭,阵线动摇’的先提条件。
没有对讲机、没有步话机、没有即时通讯手段,一旦阵线动摇,恐慌情绪会快速传导至全军。
前线一溃,便是后方没有任何损伤的将士也会在情况不明的情形下,被本方溃军和恐惧所裹挟。
继而全军大溃,接着便是袍泽互相踩踏、被敌军追击砍杀所谓兵败如山倒。
范恭知原本因紧张、过于专注而通红的面皮,瞬间一片灰白
陆钦哉则一拳砸在了墙垛之上。
便是最善隐藏情绪的蔡源,藏在长袖中的拳头也紧紧握在了一起,指甲刺破皮肉,亦浑然不觉。
年迈的鸿胪寺卿张行衍见此,一时气血攻心,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张大人”
城头因此,又是一阵慌乱。
大有世界末日之象。
只有嘉柔,左右一看,不管朝臣还是守城士卒,入眼尽是一副颓丧之色。
嘉柔忽然间大怒,心中只觉,他尚带着众将士在城外拼命,眼下一时不利,你们却一个个如丧考妣,你们对得住楚王和将士们么!
怒归怒,嘉柔却也暂时没对众人发火,却扭头朝一名守在战鼓下的鼓兵喊道:“擂鼓!”
可一来距离远,二来那鼓兵正全神贯注的盯着下方战场,竟没听到嘉柔的喊声。
见此,嘉柔拎起长长的宫衣裙摆,大步而去。
东京城上战鼓为统一制式,直径三尺整,下方由半人高的梯形木架支撑,鼓面竖直。
嘉柔近前,左右两手分别拎起那儿臂粗的鼓槌,砸向了鼓面。
但这般硕大战鼓,都需膀大腰圆之士方可擂响,嘉柔终归是女子,手持双捶本就有些吃力了,勉强擂响的鼓声,莫说催人奋进了,甚至显得有气无力。
不知是懊恼自己没用,还是多日来担惊受怕的情绪终于在此时溢满,反正嘉柔忽然绷不住了。
眼泪夺眶而出。
可下一刻,嘉柔抬手一扯,薅掉头上固定凤冠的簪子,将沉重碍事、无数女子艳羡的凤冠随手扯下,丢在了地上。
紧接用手背一擦眼泪,又弃了一根鼓槌,改双手双槌为双手单槌又一次砸向了鼓面。
‘咚~咚~咚~’
近在咫尺的沉闷鼓声,让城头所有官员和将士同时转头看了过来。
众人眼中,嘉柔此刻双手握槌,站在比她高多了鼓架前,正在疯狂锤击鼓面。
因凤冠拆的匆忙,一头如瀑青丝稍显凌乱,却在寒风中飘舞飞扬。
鼓响十几声后,嘉柔猛然回头,脸蛋涨红,檀口轻启,厉喝道:“京城未陷,我军未败!你们一个个哭丧着脸作甚,有楚王在,我大齐亡不了!将士听令,随本宫为楚王鼓!”
申时一刻,东京城头,鼓声大作,震天撼地!
城外四里。
秦凤经略刘叔平率部东遁后,陈初第一时间令铁胆近卫二团前出迎敌。
如今城外说起来有三十万齐军,可真正堪用之军,也就淮北军、西军以及赵孟广、张叔夜和王秉都人部属。
西军至今仍保有相对独立性,若陈初于此时设法褫夺对方军权,必起大动荡。
再者,上月城南大营一战,刘叔平部除了战后抢了友军物资,表现的也还不错。
这回,陈初本也没交给他太过艰巨的作战任务。
却不料,仅是一名部将战死,刘叔平便退了
右翼动摇,但以淮北和折彦文部为主力的左翼尚且安稳,铁胆一部迅速突入战场的同时,左翼耿宝喜一部也迅速往右翼靠拢。
可秦凤军退却带来的恐慌还是在右翼引起了波动。
右翼后军坐镇的荆鹏、邝道固两人眼见形势不对,不由也迅速生出了退意。
和淮北军并肩作战的诚意,他们是有的。
但此时眼见阵线随时有崩溃的可能,骨子里的军阀习性,还是让他们下意识的想要选择保全实力。
毕竟,西军将门数百年总结出的生存经验便是只要手里有兵,天大的罪过,朝廷也会容忍。
以前的周国是这般,眼下的齐国应该还是这般。
可邝道固命身旁亲兵后退的命令还没发出,儿子邝思良却恼了,开口便道:“父亲!楚王为救佟兄弟、为给佟家留后,不惜提前决战!咱们同为西军将门,此时怎能退!”
邝道固不由也恼了,张口骂道:“瓜怂,再打下去,咱家与你荊世叔的家底就要拼光了!没了兵,咱甚也不是!”
邝思良闻言,却昂然道:“既如此,父亲便保着家里家底吧!阜昌十一年,儿与佟琦、楚王等七人于东京结义,儿虽做不到与众兄弟们同年同月同日生死,但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小琦身死!”
说罢,邝思良向父亲一抱拳,竟逆着已零星溃退的本方马军,朝交锋第一线冲了出去。
“站住,逆子!不从军令,老子砍了你的脑袋!”
邝道固大怒,可已奔出五六步的邝思良却回头洒然一笑,“爹,若儿此战不死,再回来受您这砍头军法!”
马上一揖,邝思良踢夹马腹,战马疾速冲向了前线。
邝道固无能狂怒,左右一看无所适从的亲军,不由更怒,“还傻站着作甚!快跟上啊!莫使我儿吃了刀枪!”
一旁,荆鹏作为一名看客,乐呵呵看完了这可笑一幕年轻人啊,总是容易被杀敌报国的热血冲晕了头脑,咱们军门既要和敌军斗,也要知晓保存实力,仅靠忠诚,哪能绵延数百年富贵?
div css=&ot;ntentadv&ot; 还是我儿懂得大局嗯?我儿呢!
荆鹏侧头看向儿子荊超方才所在的位置时,竟发现没了人下意识抬头往前方看去,只见邝思良后方五六十步,一匹枣红马、一身亮银甲,不正是自己的嫡长子、好大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