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闻言不由面露喜色,五两银子当得上半年饷银了!
此次离家小半年,战败了更不可能有封赏,孩子和老娘正等着吃食下肚呢。
大伙喜悦归喜悦,但彼此都是军中袍泽,在河北经历了生死,又一起在战俘营中做了杀头的买卖,一时有些不好意思拿这银子。
div css=&ot;ntentadv&ot; 精瘦的胡三违心推让道:“这钱都是小尹挣来的,我们不过跑了跑腿,给的太多了吧”
酒桌上顿时响起了或言不由衷、或真心实意的附和,“是啊,小尹再抽走一些吧。”
袍泽矫情固然重要,但家里等着吃粮的嘴,却也是实实在在的。
张小尹却大度的摆摆手,笑道:“兄长们与我客气甚!给你们的你们便拿,日后,咱这收羊毛、皮子的生意,只会越来越大。还需兄长们多辛苦哩”
张小尹四月底到的家,也不知怎地就发达了,先将母亲从金人经营的浣衣院赎了出来,又不知从哪搞了笔启动资金,经营起了收羊毛、皮子的生意。
在座众人的任务,便是在闲时走街串巷、游走乡里帮张小尹收来物资,后者整理打包后出售。
至于售卖给何人都是过命交情的兄弟,没人主动问起这种犯忌讳的事。
耳听他这般说,大伙才不好意思的将银子分了。
可到了最后,钱袋中依然剩下了一枚银稞子银子都是按人头数好的,大伙不由奇怪,纷纷道:“谁没拿?”
过了半天,胡三才留意到从入座开始便只顾喝酒不说话的卢四升,不由低声道:“是四哥没取吧”
身材魁梧的卢四升,便是当初在战俘营中最早配合河间厢军什长田庆余缢杀金人的榆州厢军,因有一身蛮横牛力,颇得袍泽敬重。
“四哥?”张小尹低唤一句。
卢四升这才抬头扫了一眼那钱袋,却道:“我这银子,小尹留着,日后做咱那大事。我拿回去也无用”
最后这句,让欢乐气氛消失殆尽。
众人被俘这段日子,金廷不知为何停了本应送往各家的粮饷,当时又值初春,逼的榆州军属整日守在金、辽贵人府外,抢些别人丢出来的残羹冷炙糊口。
这又是一个淘汰过程,卢四升那娘子刚刚生产过不久,体虚力弱,没有抢食的气力,最终活活饿死在了家中。
当邻居们发现卢家数日没开门,翻墙入屋后,看到却是饿的仅剩了一张皮的卢家媳妇,他家那九个月大的孩儿也饿死在娘亲身旁。
临死时还含着娘亲那干瘪的乳房。
正因如此,已孑然一身的卢四升才会说银子对他没用了。
众人默然间,张小尹又缓缓开了口,“大伙需记得,穿街走巷收羊毛是幌子,莫真把自己当做生意人。有金人在头上压着,咱这日子过不好!如今榆州城内参与过战俘营杀金的袍泽何止千数,咱们需和大伙提前串联好,只待时机成熟,咱们便配合淮北起事!做回堂堂正正的汉家儿!”
十几名汉子郑重的点了点头,看来,这般大逆不道的私下密会,绝不是第一次了。
河北一战,打破了他们对金人战无不胜的迷信,同时,战俘营杀金这件事,像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刃。
参与此事的,南京、中京路两地汉、渤军人上万,这么多人想要守住一个秘密没有任何可能。
不定哪日,就会迎来金人的清洗。
在东窗事发前,抱团取暖、以齐国为退路和靠山,成了此时唯一的选择。
他们这些天,便是借收羊毛之事,到处在各营各军联络同有此念的袍泽,以备金人动手时,有少许自保之力、等待齐国援军。
良久,胡三忽低声道:“小尹,咱们若联络好了,何时起事?”
张小尹却道:“不急,据闻,金国朝廷近来可能有大变,大变之前,金廷想来没工夫搭理咱们。”
“何时大变?”胡三激动追问道。
让他失望的却是,张小尹摇了摇头,“我也不知,可能是今冬,也可能是明年,还可能是后年。”
戌时初,天擦黑。
酒席散场,张小尹将弟兄们送出破落小院,回转堂内,却见母亲正佝着身子收拾碗筷。
张小尹一步上前,将娘亲手中的碗筷接了过来,笑道:“娘,我来刷,你腰不好,莫劳累了。”
张母却固执的将碗筷夺回,低喃道:“这些事,哪是你们男人做的。”
张小尹也不再说话,只笑笑,便动手和娘亲一起收拾了起来。
见此,张母无奈一叹,直起酸疼腰肢,借着屋外昏暗天光,以既心疼又愧疚的眼神仔细看了看儿子,喃喃道:“都怨娘,我儿该长身子时,娘给你弄不来吃食;我儿该成婚时,又多了娘这个累赘。”
母子在榆州多年,但张母自张小尹年幼时就被掳进了浣衣院那种地方,说白了便是官营妓院。
年轻时被逼着接客,年纪大了,也要做些浆洗、缝补衣裳的事,若哪天做不动了,便被扔出来自生自灭。
好在张小尹争气,不知从哪搞了笔钱将母亲赎了出来。
这也正是张母难过的原因儿子年幼时正需要自己,母子俩却一个月只能偷偷见上几面;如今儿子长大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却又多了一个‘浣衣院’出来的娘。
一位做过妓子的婆婆,好人家谁肯将闺女嫁过来?
张小尹听娘亲这么说,鼻子不由一酸,只是他起过誓当初在阜城城下的死人堆中起的誓,这辈子再不掉一滴眼泪。
快速眨巴几下眼皮,将眼眶中刚刚氤起的眼泪刮干,这才抬头朝娘亲一笑,“娘说的甚话?早年若不是你每月攒下些吃食,隔着浣衣院的狗洞塞给我,儿早已饿死了。大丈夫何患无妻,日后,儿说不定也建功立业,给娘争个诰命夫人,到时看谁还敢乱嚼娘的舌根!”
张母闻言,想对儿子笑一笑,但多年屈辱艰难的生活,让她几乎忘记了怎么笑,努力半天才挤出一抹生涩笑容。
张小尹却很给面子的哈哈一笑,“娘,笑起来真好看!”
张母稍稍有些不好意思,可随后却又是一叹,“儿啊,娘不知你最近在作甚,但你好端端发了一笔财,家中又整日进进出出的,娘止不住的心惊肉跳。你爹爹这一脉,就剩了你这一根独苗,今次去河北,能死里逃生已是佛祖保佑,你能不能安生些呀?娘不求你为娘争诰命,只求你能平平安安一辈子便好。”
从始至终一直顺着娘亲说话的张小尹此时却反驳了娘亲一句,“娘!儿能死里逃生,可不是佛祖保佑!这世上,神仙靠不住,要靠只能靠手里的刀枪和身后的袍泽!”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张母赶紧双手合十向满天神佛告罪,以免儿子对神仙大不敬的话惹来天罚。
张小尹见状,笑着摇了摇头,“娘,儿在做一件大事!往后啊,咱母子受过的苦楚,再不会落到儿孙身上了!”
见儿子说的信誓旦旦,张母却不太相信道:“就凭你们十几个人能做甚大事?”
说的是今日在家中吃酒的这些人。
张小尹却下意识往南方望了一眼,笃定道:“娘,我们可不止十几个人,外地还有数万弟兄哩!”
张母吓了一跳,正欲开口,却忽听院门被敲响。
此刻天色已黑,谁会在此时登门?
张小尹先看了一眼竖在墙角的朴刀,随后警惕的看向了院门,喊道:“谁啊?”
却听外间道:“敢问,此处可贩羊毛?”
这道声音,张小尹一辈子都忘不了,不由激动的微微战栗,却还是按照纪律问出暗号,“客官要甚样的羊毛?”
“要白羊毛三斤二两一钱,要黑羊毛一斤二两三钱。”
对上了!
确定无误,张小尹三步并作两步走,转瞬间便冲到门口打开了院门。
暮色里,一名年近四旬的老汉,头戴毡帽,风尘仆仆。
老汉看到张小尹后,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尚未说话,已先露出了笑容。
张小尹强忍激动,探头左右一看,这才将老汉请了进来。
随后关上门,一把握住了老汉的双手,“干爹!你怎来了榆州!”
这老汉,正是淮北军第一旅第五团老卒、将张小尹从阜城城下死人堆中刨出来的张传根。
张传根呵呵一笑,满是欣慰的盯着张小尹,低声自嘲道:“人越老越没出息啊!你离了阜城后,老汉挂牵的很,便找到项团长死搅蛮缠一番,终于如愿调进了军统。如今在李档头手下做事,专门负责你这条线!”
“”张小尹闻言不由惊愕,他可是知道干爹那倔强不求人的脾气,竟为了多见自己几次,死皮赖脸的求人调动?
见他呆愣,张传根忽地一拍脑门,打开包袱细数道:“对了,你不是爱吃我们淮北的西瓜糖么?在阜城时我也没几颗,这次来,我给你带了一罐。还有这米花糕,都是淮北孩童爱吃的零嘴可惜,路上受了潮气,不那么酥脆了”
张传根絮絮叨叨的翻出一堆零嘴,或许是担心不合张小尹的胃口,竟露出些许紧张表情看向了后者。
张小尹幼年丧父,父亲在他记忆中连个模糊印象都没有了,何曾被人当成过小孩似得这般宠爱。
噗通一声,张小尹跪了下来,仰头望着张传根,哽咽道:“干爹!”
哎,发过誓往后再不流一滴泪了,可张小尹终是没能控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