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德生家为河间府外一户小乡绅,此次同样未能幸免,不但家中存粮被抢光,老父亦在阻拦过程中,被金人所杀。
是以,傍晚时他发动串联,联络了一批同样家中遭难的底层军官,准备逃回河间,处理后事后,带家人上山落草。
石德生的遭遇,不少军官都听说了,不免生出些兔死狐悲的共情。
那孙营正又是一叹,主动让开了道路。
见此,石德生抱拳表谢,随后一挥手,后方将士接着夜色掩护,鱼贯出营。
约莫一刻钟后,队尾也走到了营门处,一直和孙营正并肩站在一旁的石德生再次抱拳,低声道:“大恩不言谢,若石某能活命,日后必报兄弟之情!”
孙营正回礼,就在石德生即将转身离去之际,却又唤了一声,“兄弟,借一步说话。”
石德生奇怪,却还是跟着孙营正走到了一处僻静地,只见后者犹豫了一下才以低沉嗓音道:“兄弟,落草并非长久之计,我看伱还不如投了那齐国楚王”
石德生不由一愣,齐国羸弱已久,在他们的惯性思维中,从不觉着齐国是明主
“以愚兄观之,这齐国楚王有不凡手段,说不得日后会成为大金强敌。”
几句诚恳之语,但此般大事也不好仓促决定,石德生沉吟两息,最终道:“我先回家料理了后事,再做打算吧。”
“也罢,兄弟珍重!”
“珍重!”
子时中,石德生出营。
但河间厢军军营中有自己人照拂遮掩,可出了军营,外围的金人游哨却不是那么好躲藏的。
最终,石德生等人在距离界河三里处被发现。
随后游哨通知金军精骑,在界河畔将这帮士卒拦截
一场仓促决定、缺乏谋划的哗变,无疾而终。
甚至,当那些与他们有血海深仇的金人马军将他们团团围住时,一千余人,竟无一人敢反抗
十几年的威压、对方天下无敌的迷信,并非朝夕可破。
丑时初,哗变士卒被押解回营。
得知消息的宗弼夜半起床,详细了解了前因后果后,将完颜斜保召入营中训斥了一番。
完颜斜保挨骂,自然不是因为搜刮军粮一事,这件事本就是宗弼自己的命令。
宗弼是嫌他蠢明明在河间做下了坏事,却又贪图省事,在当地强抓民夫随军南来!
这不是明摆着让民夫将当地实情带到阵前么。
完颜斜保杠着头,一副任打任杀也不认错的模样他倒不是没想到这一点,只是不在乎而已。
便是汉人不满又能如何?
当年破了周国东京城,俘虏周帝、皇嗣、嫔妃、公主,难道是凭借咱大金军纪严明么?
靠的是咱的刀枪,靠的是咱大金勇士悍勇!
汉人不服,那便杀到他们服气为止!
完颜斜保同样出自金国皇族,宗弼也不能真的将他怎样,呵斥一番后,就此揭过。
丑时二刻,韩企先、韩尝叔侄求见。
两人入帐后,先自我检讨一番,随后开始为哗变士卒求情。
他们倒不是真的心疼这些人,只是韩尝早已将这股势力视作了自家禁脔,若都被杀了,岂不可惜!
宗弼尚未开口,斜宝却冷冷道:“依军律,逃兵当斩!”
韩企先躬着身,心中暗骂:你还有理了,都他娘是你闹出的事端!
可脸上却依旧是一片恭敬,朝宗弼道:“大帅,如今南京路有齐军流窜,大军本就军心不稳,若此时再大开杀戒,于军心无益啊!”
宗弼却道:“流窜齐军,不过是虚张声势,只要我军能拿下阜城,其势自消。但士卒哗变不可不惩,不然,岂不人人效仿?”
“大帅”
韩企先还想求情,宗弼却摆摆手打断,自道:“不过,念在士卒多被蒙蔽,便诛了首恶,再行三抽一之法吧。”
闻此,韩企先叔侄对视一眼,勉强接受了这个意见。
所谓‘三抽一’,便是在千余哗变士卒中,随机挑选三成将士斩首。
宗弼自然察觉出近来军心浮动一来还是年前冰河爆裂一事的后续影响,二来,和南京路流窜齐军有关。
如今军粮已到,对阜城发起总攻的各项准备工作已完成,但在总攻前,宗弼欲以雷霆手段震慑诸军。
说白了,便是拿人祭旗。
翌日,正月十一,万里晴空
因树木早被伐尽,金营和阜城之间,视线毫无阻碍。
辰时,金人从绑缚着手脚的哗变士卒中,随意点出了三百多人,于阵前斩首。
金人随机挑选处死厢军时,气氛恐怖到了极点,但比起以往,这次哭喊求饶的人少了许多。
辰时三刻,裸着上身的石德生被五花大绑押上了刑台
宗弼的汉人录事正站在台上高声宣读其罪状时,忽听本方阵中一阵喧哗,不由随着众多将士的目光回头看去。
却见,三里外的阜城东城城墙外立面,赫然铺开一副足有三丈高、两丈宽的字幅,直从墙头拖到了墙根。
上书五字汉儿不为奴!
石德生有感,眯眼看去烈烈朝阳,正好映在那面硕大字幅之上。
金光遍洒,分外刺目。
石德生蓦然鼻子一酸,心下凭空生出一股巨大悔意,却听他猛地提起一股中气,朝下方密密麻麻的观刑将士们喊道:“金狗杀我父母,淫我妻女,兄弟们,金狗不把我们当人看,唯有归于汉家方是我等活命之途!汉儿不为奴!”
“行刑!行刑!”
那汉人录事尖声大喊,似乎仅仅是听了石德生这大逆不道之语,已是极大罪过。
早已等在一旁的刀手大步上前,一刀枭首
石德生大好头颅滚出老远。
可,严冬凛冽清晨的空气中,似乎一直回荡着他那充满悔意的悲愤呐喊
‘汉儿不为奴!’
下方,无数金国汉军,齐齐看向了阜城外墙的那副大字。
完颜斜宝大怒,从台上跳下,扬起手中马鞭便劈头盖脸的抽了下来。
台上的汉人录事像是被踩了尾巴一般,朝底下大喊道:“不许看,不许看!”
幸运逃过‘三抽一’的田庆余即便不识字,也死死盯着那副被朝阳渡了金边的五个大字。
完颜斜保的马鞭首当其中,带着撕裂空气的啸声,抽在了田庆余的脸上,卷走一块皮肉,登时鲜血淋漓。
以往,见到金兵看都不敢多看一眼的田庆余,此时却依旧倔强的望着阜城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