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景彦一叹,收回了目光,却依旧站在院门后的门廊处,像是要等到女儿回转才肯回房,“找女婿又不是找猪狗,既要家世说的过去,又要模样不差,还需真心待阿瑜不是一句话的事啊!”
“哎!”谭氏也跟着叹了口气,道:“桐山、蔡州两地便没有青年才俊入得了你眼么?”
陈景彦头疼的摇了摇头,“蔡家、徐家那些后辈,配不上咱阿瑜!”
“也是我也没相中的。”
谭氏悄悄打量一眼夫君的侧脸,仿似随意道:“说起来,元章的家世、模样都不差,待人也宽厚,只可惜家里有了赵令人”
陈景彦好像听出点什么弦外之音,猛地转头看向了娘子,压低声音斥道:“疯了你?他家里有娘子,又是我的结拜义弟,若把阿瑜许他,我便成了天下读书人的笑话!”
“我我,只是随口一说”谭氏嗫嚅道。
十月初十。
距离上次将士游街过去整月后,蔡州城又热闹了一回。
巳时初,刑名孔目苟胜,捕头西门喜率三班衙役、捕快,又请留守司三百军士协助,押解了千余被俘乱军去往城东濡河岸。
队伍后方,跟随了浩浩荡荡的百姓。
比起上月游街的喜庆,这次所谓的公审大会满是肃杀之意。
不只是押解贼人的衙役军士,便是尾随的百姓也沉默了许多。
百姓中,有不少人裹了重孝,有人双手端着被贼人害了性命的亲人灵位。
濡河西岸刑场旁,临时搭建的阶梯型台子上,陈景彦位居正中,便是路安侯和都监曹小健也只能分坐左右。
初次坐在正位,享受百姓敬仰目光的陈景彦既畅快又夹杂了些许忐忑。
毕竟,他不是一府主官。
还好,至今未见知府孙昌浩的身影,让陈景彦稍稍放松了一些难道前者听说了元章的安排,为避免尴尬特意没来?
想什么来什么,正思索间,却见陈初的亲兵毛蛋引着孙昌浩登上了台子,径直朝正中间的正位走来。
直到走到陈景彦身前,毛蛋才停住了脚步。
“”
孙昌浩不由一愣,和陈景彦面面相觑。
本就不踏实的陈景彦下意识便要起身,却被身旁的陈初一把摁在了胳膊上,后者随即拉着脸训斥毛蛋道:“犯傻了?知府大人的位子不在此处,你把人领到这里作甚!”
“哦哦,属下一时迷糊!”
毛蛋忙不迭道歉,随即抬手向台子后排一指,歉意道:“孙大人,你的位子在那边”
毛蛋所指的位置,在倒数第三排,在坐的都是身穿绿袍的低级官员。
孙昌浩心中不由升腾起一股火气,继续望着陈景彦。
此时,全府官员具在于此,他若就这么灰溜溜坐到后排,往后府衙定然只知陈景彦,不知他孙昌浩。
孙昌浩不是不能示弱,但只能在私下,而不是这众目睽睽的场合。
此时,陈景彦屁股底下那个正位,便是代表了府衙老大的威严!
若孙昌浩今次认怂,以后只怕连府衙中的衙役都不鸟他了
他到任当日,曾私下向陈景彦示好,还以为后者会卖他些面子,没想到今日便联合武人将他的面皮踩在地上摩擦。
陈景彦被孙昌浩盯的老大不自在,心里渐渐也生起了不满看,看,看你麻痹啊!这是留守司的将士、是我五弟非要我坐正位的,我有甚办法?
再说了,老子的知府位都让你了,当初平乱你又没出一毛力气,如今我坐一次正位又怎样?
眼瞅府衙老大和老二僵在了此处,台上满府官员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只等看谁先撑不住退走,或两人干脆打上一架?
这时,陈初终于开口了,声音愈发不满,“你他娘傻了?站这儿发甚呆?快带知府大人去后面就坐啊!”
“”
孙昌浩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路安侯这话明着是在骂亲兵,其实却是在骂他这个堂堂知府!
孙昌浩面皮抽搐几下,看了陈初一眼,又看了陈景彦一眼,转身调头下了台子
台上一片寂静,过了几息后才响起一阵低低议论声。
陈景彦脸色也不好看,沉默半天,终于侧头向陈初低声道:“哎!元章,你大可不必如此,为兄还不知和谁亲近么?”
这是说,他知道自己和陈初亲近,后者没必要再行这挑拨离间的之计。
陈初却看着孙昌浩急匆匆离去的背影,笑道:“三哥,我这是在帮你立威啊!有此一回,他往后要么做个不言不语的泥菩萨,要么就明刀明枪的和咱们过几招。若一直黏黏糊糊的才难受”
与其说不允许孙昌浩黏黏糊糊的在蔡州扮演老好人,不如说是陈初不允许陈景彦继续和前者保持黏黏糊糊的关系。
陈景彦自然能听懂,不禁叹道:“这次,咱可把吴家得罪狠了。”
听到他用‘咱’这个字眼,陈初意味深长道:“哦?三哥终于想清和谁亲近了?”
一个月前,陈初也问过他类似问题,但当时的陈景彦还支支吾吾不敢吐嘴。
陈景彦听出陈初隐隐有讥讽之意,无奈苦笑解释道:“元章也知,阿瑜和吴家后辈有婚约,当初愚兄便是为她思量,也不能置吴家于不顾啊。”
陈初不由疑惑道:“那今日三哥怎不顾忌吴家了?”
“哎~前几日阿瑜和茂之的姑母大吵了一架,这般情形还如何嫁得既如此,愚兄自然无需再小心支应他吴家了”
“三哥和吴家退婚了?”
“尚未,本来愚兄想和茂之父母好好谈谈,好聚好散嘛,结不成亲,也没必要结仇”
陈景彦一番话说下来,几乎都是站在女儿的角度来考量此事,陈初意外之下,笑着道:“三哥处处以阿瑜为重,我还以为你会先想着自己的仕途呢”
陈景彦被调侃了也不恼,只晒然一笑,诚恳道:“待元章有了儿女便懂了,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陈初有被小小感动一下,不禁拍了拍老陈,安慰道:“三哥放心,以后阿瑜绝对能寻个好郎君!”
“借五弟吉言”
陈景彦说罢,总觉哪里不对,不由扭头以探究目光看向了陈初。
小陈不自在的撇过头,不肯和老陈对视。
“诶!三哥,快看,开始了!”
“砍头有甚好看的!”
巳时中。
毛蛋手持铜皮卷成的喇叭放在留守司随军录事唐敬安的嘴巴前,只听后者鼓足中气高喊道:“贼首吴开印作恶多端,杀人无算,判剐刑!
贼人军师马金星,助纣为孽,为虎作伥,判剐刑!
贼人头目李魁,破寿州城时,所部杀人百余,祸害女子三十余人,判剐刑!
贼人曹贵,破颍上县城时,杀七人,淫一女,判斩”
便是只捡着重罪之人宣读,也用了将近大半个时辰。
最先受刑之人,正是自封开天大将军的吴开印、以及马金星、李魁
有一手祖传手艺的王五爷,带了两个儿子,将三人扒光在柱子上捆了,罩上细密渔网勒紧。
渔网缝隙中,凸起一个个小肉块。
王五爷口含一口烧酒,喷在解首尖刀上,随后上前对李魁低喝一声,“得罪了!”
随即麻利开工
从第一刀开始,李魁便睁大了眼,想要出声,嘴巴却被堵,只能听见无意义的‘呜呜’之声
台上,一众文官皆感不适,不少人不由自主捧住了几欲作呕的胸腹。
亲临现场收集第一手资料的陈瑾瑜,躲在角落哇哇直吐
陈景彦也撇过了头,不再观看,不住道:“有伤天和,有伤天和”
午时三刻。
台上剐刑还在继续,从蔡州六县以及桐山借来的刽子手,却开始了新一轮的工作。
乱军中的千余重罪之人,被拖到濡河岸边,一字排开
午时中开始,直至
申时末。
日已西。
暮色将大地染成血红一片,一时竟分不清染红濡河水的到底是鲜血还是夕阳。
血腥气弥散数里,便是待在蔡州城内,依然可闻。
黄昏时,一群群的乌鸦盘旋于暮色中。
河岸旁,衙役、民壮沉默收敛尸体统一处理,以免生疫。
远处、近处,皆有三三两两木木呆呆面东而跪的百姓,他们这是在告诉连尸首都找不到的遇难家人路安侯已帮咱报了大仇。
更远处,数名女子穿了新衣,挽手站在岸边,面东齐声唱了一首不知名的寿州歌谣
当西门喜察觉不对,带人跑过去时,已晚了这些女子抱着石块,接二连三的投入了滚滚濡河中。
留在现场帮忙的宝喜,便是在战场与人搏杀时也从未皱过眉头,看见此一幕不由失声痛哭,抓着毛蛋胳膊拼命追问道:“为何啊,为何啊!咱已帮她们报了仇,她们为何还寻死啊!”
毛蛋揉了揉酸酸的鼻子,低声道:“她们都是咱从乱军里救下的,家人都被贼人害了,身子也被贼人侮了,如今大仇得报,再无牵挂,便去地下找爹娘了吧”
“呜呜呜,清姐姐昨日还教我作诗、教我平仄呢”
宝喜坐在地上,哭的像个小孩。
他口中的清姐姐,便是寿州知府的女儿,被镇淮军救下后,在灾民营地里教过孩子们识字。
毛蛋记得她,很漂亮,就是不爱笑。
毛蛋心里像塞了团棉花,难受又憋屈,不由望着苍茫大地,发起了呆。
阜昌十年,十月初十。
蔡州留守司于濡河西岸剐贼人首领吴开印、斩乱军骨干一千一百余。
当日,濡河畔血流成河,河水为之赤红。
淮北之乱,至此方定
七千字章节,本来想分两章发,却不知该从哪断,干脆一章发了
今天算两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