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府后,陈初拖着已累散了架的无根道长大步往后宅走去。
只不过,越接近六进内宅,陈初的脚步越重,似乎是有些害怕。
俄顷,终于来到内宅园子。
远处角门旁,停了一辆牛车,白露脸上挂着泪痕,正带着一众丫鬟仆妇从牛车搬运麻布、黄纸、香烛等物件
陈初身上登时一麻,双腿像灌了铅一般,再挪不动一步。
这时,白露也看到了陈初,忙抹了脸上泪痕,跑上前见礼,“大人回来了”
这一声,像是惊醒了陈初,也像是一根导火索,突然让陈初爆炸了。
只见他迈开长腿两步上前,猛地抽出朴刀往牛车上的麻布挥砍,疯子似的嘶吼道:“谁让你们准备这些物件的!烧了,烧了,都给我搬走,家里不许见这些东西!”
白露吓坏了,她的印象中,都统大人不管是对夫人、姨娘包括仆妇丫鬟,总一副笑眯眯的亲切模样,从来没有这般吓人过。
园子内的嘈杂,蔡婳自然听的见,快步下楼后,眼瞧状若疯魔的陈初,连忙温柔唤了几声,“小狗,小狗”
仿佛是有魔力一般,陈初听见蔡婳的声音,眼中疯狂火焰渐渐熄灭。
“婳婳儿”
一开口,却是极度战栗的嘶哑声音。
蔡婳缓缓上前,握住了陈初持刀的手,又用另一只手一根一根掰开陈初的手指,拿走了后者手中的刀。
她没怎么用力,陈初却如同一具木偶般配合。
见三娘子取了都统的刀,园内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小狗,在家中怎能动刀动枪,万一吓到有身孕的玉侬怎办?”
蔡婳仰着头,狐媚眼中尽是怜惜,那眼神、那动作、那口吻,几乎倾尽半生温柔,来安抚眼前男子。
“婳儿,猫儿她,走了么?”陈初之所以一时心神失守,便是因为见了麻布香烛这些丧葬用品。
“没,你赶快上去看一眼吧。”
准备这些东西,是老太太的意思既然明知迟早之事,早做准备也是应有之意,以免事到临头,慌张忙乱,给不了猫儿最后体面。
得知不是自己想象那般,陈初浑身一松,忙拽着无根道长上了二楼。
二楼卧房,傻傻呆呆坐在杌子上的虎头,见了陈初,扑进后者怀里哇哇大哭,“哥哥哥哥,救救阿姐呀”
陈初一边安抚虎头,一边向无根道长示意。
后者急忙上前把脉,最终得来的结论和王女医一模一样,风邪入肺之类
陈初听不太懂这些中医名词,但细听之下,觉得这症状有些像慢性肺炎转急性肺炎。
虽不太确定,但大夫已经束手无策,他总要冒险试一试。
随即取下赶路途中从未离身的书包,当年他随身带的常备药中有治疗痢疾的,有治疗感冒的,自然也有消炎用的头孢类抗生素。
三年保质期即将过期。
陈初让人拿了药杵,将药片捣碎,用温水化开,再一点一点喂进猫儿的嘴里。
在场的王女医、无根道长不明所以,却也没人阻止陈初。
他们都没法子了,都统愿意折腾就由着他吧
不过,令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猫儿服药后一个时辰,体温竟有了下降的趋势。
抗生素对没有丝毫药物耐受性的古人,效果尤为明显,几如救命仙丹。
可陈初没开心多久,猫儿的体温又慢慢升了上来
陈初再喂,猫儿的体温又重复了一遍下降后再上升的过程。
一家人的心情随着体温的反复时而雀跃时而沮丧。
到黄昏时,陈初却不敢继续用药了头孢也并非什么温和药物,担心超出一日三次的限量后,本就虚弱的猫儿撑不住。
戌时天黑。
一身征尘的陈初坐在床沿,望着猫儿微微内陷的脸颊,怔怔不语。
不知在想些什么。
身上若有若无的散发出丝丝煞气,以至于留在猫儿房中的丫鬟仆妇连大气都不敢喘。
蔡婳忙完外间事,进屋后见此场景,不由主动上前,先以湿帕子帮猫儿擦了擦脸,才低声对陈初道:“你别在这待着了,这两日玉侬提心吊胆的,秦妈妈说她夜里整宿睡不着,你去望乡园陪她说说话”
陈初抬头想说什么,蔡婳却先道:“小野猫有我守着,你还不放心?”
“好吧”
此时偌大陈府,只蔡婳一人能劝的动陈都统。
直至亥时,去前院和长子见了一面的翠鸢回到猫儿卧房,主动对蔡婳道:“三娘子,长子说,从寿州赶回家,都统一路上粒米未进,他托我问问,都统回来后吃东西了没?别饿坏了身子”
“哦?”
这一路六百里,算上今日,已三天两夜,若还没吃饭,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翠鸢你在此守着猫儿,我去望乡园看看”
蔡婳放心不下,去了望乡园,却听秦妈妈说,方才都统来了,陪玉侬说了会话,把后者哄睡后离开了
离开了?
他不在玉侬这里,又没回猫儿那边,跑去哪儿了?
蔡婳愈加担心,连忙提了灯笼在后宅园子里找寻起来。
却在一块丈高的太湖石下,看见了坐在阴影里的陈初。
朝廷封的明威将军、蔡州留守司的都统、众多兄弟的主心骨、玉侬和猫儿的头上天陈小哥,竟独自一人藏在这里偷偷掉眼泪
突然出现的蔡婳让陈小哥有些窘迫,赶忙装作抓痒一般随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故作轻松道:“我在这里想些事,婳儿怎来了?”
蔡婳也没拆穿,径直上前,张臂抱了陈初。
一人站在,一人坐着,因高度差异,陈初的脑袋陷入一片温柔山岳中。
陈初稍稍一滞,随后张开双臂环了蔡婳的腰
幽静花园,远处水流潺潺。
蔡婳一手轻拍陈初后背,一手自上而下的抚摸着陈初的后脑,轻声道:“小狗,可是害怕了?”
犹记当年,陈初在桐山做差役时,被钦差冯长宁打了板子丢在大牢中,蔡婳也这般问过他。
那时,陈初既不害怕,也没偷偷掉过眼泪。
但蔡婳能清晰的感觉到,此时的陈初真的有些乱了方寸,也真的害怕了
陈初不回应,只是环在腰上的双臂越来越紧,蔡婳被勒的有点喘不上来气,却也没有尝试挣脱,反而以更加温柔的语气道:
“你那神药,说不定真能救猫儿一命。明日,咱去青云观让三清老儿给阎罗王带个信,若这回他们敢不放过咱猫儿,日后我陪你烧遍天下道观、毁尽天下三清金身、杀尽天下牛鼻子道士,让他们没了香火,饿死他们!”
蔡三娘子近来便是性子温柔了些,骨子里却依旧是那个有着泼天之胆的女子。
神鬼之说,历来玄妙,敢威胁仙家的,她大概是第一人
陈初却像个委屈孩子一般,在蔡婳胸口瓮声‘嗯’了一句,她随即嘻嘻一笑,双手捧了陈初的脑袋,让后者面朝上,自己却低了头,轻轻在陈初额头‘啵’地印了一口。
再以衣袖帮陈初擦了擦脏兮兮的脸,居高临下俯视着,宠溺道:“好了,我家小狗撒完了孩子气,该变回大人了。一大家人还指望着你呢,现在先跟我去吃些东西,再好好洗洗你这身脏皮,莫要等猫儿醒了,见你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怕是以为到了阴曹地府呢。”
说罢,蔡婳回手扳开陈初环在腰上的手臂,自然而然的牵了后者的手,往后宅小灶走去。
“姐”
“嗯?好端端叫我姐作甚?”
“方才,婳儿让我觉着像姐姐。”
“小狗家里有姐姐?”
“没有”
“那你为何说我像你姐姐?”
“你不懂,你身上方才忽然迸发出那么一丝母性光辉。”
“你是说,我像你娘?”
“虽不恰当,却也可以勉强这么比喻。”
“前几日猫儿也说过类似的话。若猫儿能闯过此关,往后你俩喊我娘,我是不介意的。”
“谢谢,但我介意”
灯火阑珊,比蔡婳高了半头的陈初却任由前者牵着手,这画面既违和却又和谐
提着灯笼跟在后头的茹儿,望着二人背影,不由对自家娘子佩服的五体投地。
这男人可是淮北之地无人不知的陈都统啊!
你看看,现下却被三娘子牵着手,温顺极了
我家三娘子,果然有大手段!
先补上昨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