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来处(1 / 2)

判官 木苏里 2550 字 1天前

也许是因为有一片灵相入体、记忆开始松动。又或者是因为剧痛难忍, 而闻时习惯性地不肯示弱出声,只能竭力去想一些人和事,靠着这个来捱过长夜。

于是他想起了最初。

闻时第一次看见尘不到的时候, 实在很小,小到还没进入记事的年纪,以至那是何年何月、他身在何地、周遭为什么是那副场景,他一概不知。

那一天夕阳半沉, 到处都是金红色, 到处都是死去的人。

尸体堆叠如山, 风里都是难闻的味道, 血像河溪一样蜿蜒流淌, 又在低洼处汇集, 有些已经干涸成了锈棕色, 有些变得浓稠粘腻。

闻时从一具沉重的尸体下爬出来, 手掌被石头划破了皮。

他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躺着, 不再说话。也不知道为什么周围那样寂静, 静到仿佛世间只剩下他一个。

他试着去拽身边的大人, 但他自己连站都还站不稳当。

大人怎么也不醒,而他拽得不得章法, 跌坐在地, 只抓了满手粘腻腥气的血。大人的手“啪”地滑落在地, 毫无生气。他又执拗地爬起来, 再次去抓, 却依然无用。

于是他孤零零地站那里,张着沾满血的手指, 茫然不知所措

直到听见有人走近。

那天的尘不到没穿外罩,也没戴面具。只有一件雪白单衣, 一尘不染得像个刚落地的仙客。他垂眸看着地上的人时,有股温沉又悲悯的气质。

那一眼,成了闻时在这个尘世间所有记忆的开端。

尘不到拎着袍摆半蹲下来,把他从尸山血海里抱起来。而他就像个假娃娃,大睁着乌黑的眼睛趴在对方肩上,一眨不眨地看着地面,看到眼睛酸胀难忍,又热又痛。

抱着他的人拍了拍他的背,嗓音沉沉地说“眼睛闭上。”

他一令一动,闭了眼闷在对方肩头,过了一会儿,眼下的那片布料便全湿了。

他年纪太小,本不该记得那一天的。但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记得那天风里的血味,记得死人的手从他手掌中滑落的感觉,凉得惊心。

他在记忆开始的那一天,无师自通地懂了生死和悲喜。

他没有名字,身上只有一把出生就挂着的长命锁,锁上有个“闻”字,应该是家里的门第姓氏。尘不到给他添了个“时”字。

时者,所以记岁也。春夏秋冬和日月轮转,都在这个字里了。

闻时小时候身体总是不好,那天哭得太久又受了惊吓,被尘不到带回去后便生了一场大病。

山顶寒气重,并不适合孩童居住。倒是山脚村落聚集、房舍俨然,有热闹的烟火气。闻时最初是被养在松云山脚的。

但他对那里并没有什么深切印象,因为养病期间睡睡醒醒、反反复复,等到彻底痊愈,四季已经转了一轮。

按照规矩,他搬到了松云山腰,跟卜宁、庄冶他们其他几个亲徒住在一起。小孩本该天性喜欢玩闹,年岁差别不大的人住在一起,很快就能熟络起来。

闻时却是个例外。

他不知道自己生在何时,不清楚自己究竟几岁了,也说不明白自己的来处。像是个无着无落的不速之客,在那几个孩子里显得格格不入。

那段时间尘不到时常不在松云山,一出门便是许久不归,所以并不知道这些。不过就算他在,恐怕也不会立刻知道,因为闻时不可能说。

他从小就又闷又倔,并不善于表露和发泄。

可能正因为如此,那些并不属于他的东西才会在他身体里藏那么久

闻时第一次流泻出满身煞气,是在尘不到回来前的某个深夜。

他被睡相不好的庄冶拽了被子,抵着墙角睡了许久,受了凉,可能是体虚让那些东西钻了空子,他那天夜里做了很多梦。

他梦到自己又站在了在那个淌满血的城里,弯着腰去摇身边的死人,执拗地想把对方叫醒,但他不论怎么拉拽,都无济于事。

满城都是鬼哭声,盘绕在他周围,对他说着他听不明白的话,有哭诉、有哀嚎。有尖叫、有叹息。

他听了一会儿,又觉得那些声音并不在外界,都来自于他的身体。

于是他一个寒战,猛然惊醒了。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并不在山腰的雅舍里,而是站在通往山脚的石道上,脚边是一片枯死的花。

旁边有人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转过头,看见几个岁的男孩瞪大了眼睛,满面惊惶地看着他,仿佛活见了鬼。他们惊叫了一声,连滚带爬地下了山。

那是接近山脚的练功台,被他吓到的那几个是起早的山下外徒。

那时天刚有些蒙蒙亮,山里很冷,地面又刺又凉。

闻时在那片枯死的花里孤零零站了好久,才发现自己是赤着脚的,一路下来不知蹭破了多少地方,很疼。

他垂着脑袋,又看了看自己手,发现手指上缠满了黑色的东西,脏兮兮、雾蒙蒙的。他揪着衣角使劲擦,擦到手掌快要破了,也不见成效。

那天之后,山下山上便流传起了一个说法,说他是恶鬼转世,披了个小孩的皮。说他半夜会下山捉人,走过的地方花都枯死了。

一时间,大家都变得怕他,不敢靠近他,好像他随时会褪下人皮,张牙舞爪地现出鬼相。

他本来就总是一个人,那两天更加明显。不论吃饭、睡觉还是练基本功,其他几个孩子都离他八丈远。

他很倔,一句都没有辩解过。

只是兀自呆在角落,跟自己缠着黑雾的手指较劲。

庄冶他们看不到他手上的黑雾,否则可能会更害怕,连跟他呆在一间屋子里都受不了。

其实他自己才是最害怕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