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雪天路滑，您别着急。”坐在车里的阿池小心地给自家姑娘掖了掖身上的棉斗篷。</p>
马车晃晃悠悠地往前走，赵肃睿撩起车帘的一角，看见到处都有人扫雪。</p>
纷纷扬扬的大雪从早上下到了现在都没有停的意思，屋檐上的积雪已经不声不响有了三寸厚，有小孩儿甩着绳儿想把檐的雪给刮下来,却给自己扬了一头一脸，还把一旁扫雪的兄长一并牵累了，兄长立刻拿起雪塞在了他的脖颈里，又引来母亲的一通呵斥。</p>
热热闹闹，沸沸扬扬，仿佛上天给了这人间一张新的洁白画纸，于是其上面的灵动都是重新勾勒的。</p>
赵肃睿又看见一个十岁上下的小丫头在铲雪，背上斜背了一个襁褓，被裹在小被子里的小孩儿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东张西望。</p>
她脚边没有雪的空地上摆了一個小筐子，里面装了些干枣。</p>
马车渐渐向前，赵肃睿的视线却还落在那个小丫头的身上。</p>
过了片刻，他放下了帘子。</p>
“阿池。”</p>
“姑娘？”</p>
赵肃睿顿了顿，又换了人差遣：“童五。”</p>
“沈娘子有什么吩咐？”</p>
“车太慢了，你看看路上有没有什么卖零嘴的。”</p>
“是，沈娘子。”</p>
童五刚要下车，又转回来：“阿池姑娘，这边都是些小摊子,用的纸未必干净，小的手也脏，请姑娘赏个帕子。”</p>
阿池随着帕子还递了一小串钱出去。</p>
转头看向她家姑娘,阿池皱了皱眉头：“姑娘在牢里受了苦了。”</p>
赵肃睿低着头,神情恹恹。</p>
过了片刻,童五回来了，笑着说：“这附近只有一家卖红枣的,这些是用干净的雪擦洗过了,沈娘子您慢慢用，小的买了一筐呢。”</p>
棉布帘子被小心翼翼地掀开了一条缝，帕子包着的一把枣被稳稳地递了进来。</p>
阿池接过来，又用壶里的水静了静才摆在了自家姑娘的面前。</p>
马车重新动了起来。</p>
赵肃睿重新掀开帘子，只看见了小丫头的背影，也能看出欢喜。</p>
啧。</p>
赵肃睿翻了个白眼儿。</p>
说实话，他不喜欢现在的自己。</p>
这个被女人的身子困住，又被沈三废的棋局困住的自己。</p>
现在的他，想要做点儿什么，都会忍不住去想，自己是不是又进了沈三废的圈套，变得越发不像从前那个英明神武的昭德帝了。</p>
他从前，会看见一个在雪天里穿着破鞋子的小丫头么？</p>
他会看见的，分明应该是西北两部被冻毙的马匹，无处寻找草料的草原……</p>
拈起一颗枣子放进嘴里，枣子是他暌违多日的香甜，却还是让他提不起性子。</p>
姑娘没有精神，阿池原本是有些担心地，眼见着姑娘连吃了一把枣子都不带停的,她的心又放回了肚子里。</p>
一路行到沈宅门前,赵肃睿刚下了马车抬眼一看,眉头就皱了起来。</p>
“这是怎么了？”</p>
阿池束手站在一旁,见自家姑娘看了过来，她才低着头小声说：</p>
“这是之前胡家来咱们家放的火。”</p>
“这还叫放火？”</p>
赵肃睿瞪着眼，从前那那扇黑油大门有半边儿被烧成了炭，赵肃睿能看见上面有刀斧劈砍过的痕迹。</p>
再看看这外墙跟残垣断壁似的，赵肃睿慢悠悠地深吸了一口气。</p>
“走吧，进去跟我好好说道说道，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在太岁的头上动土。”</p>
斗篷一甩，揣着小暖炉，赵肃睿大步走进了沈宅。</p>
外面看着凄惨些，宅子里倒是还好，溜着墙边摆着些木桶，还有一道新挖出来的土沟现在被雪盖了大半，一看就知道是为了火势蔓延进院子挖的，有些屋檐墙壁被熏黑了，几个小丫头正用木棍绑了布在擦洗。</p>
走到正院，赵肃睿眯了下眼睛，原本院子里有些木扎的架子，上面有些葡萄藤，连藤带架子如今都没了。</p>
“我的葡萄呢？”</p>
“回姑娘的话，葡萄……之前胡家让人堵着咱们宅子的前后道，不让卖柴的进来，奴婢就和图南拿了主意，把院子里不用的木头都先当了柴用，不光这边的葡萄架，马棚那边也拆了些。”</p>
赵肃睿点点头，已经把这棵葡萄树记在了胡家人的账上。</p>
“外头放的火也是胡家人干的？”</p>
阿池想了想，说：“连着几天都有人放火，喊打喊杀的，起初是在后院，还往里倒桐油来着，结果天冷，桐油都凝了，连着桶整个儿都砸进了咱们院子里。因为宅子里日夜都有人守着，用冻硬了的被子一盖，火就没了。唯独姑娘过堂的前一日夜里，先是后面着火，后来前面也有人放火，幸好青莺警醒，后面着火了她也带着人在前面守着，一看见起火就立刻敲了锣，还有人从咱们两边院子翻了进来，都被图南杀退了，童五也砍伤了三个，还有人趁乱摸去了夏荷她们的住处，被夏荷带着一群婆子给收拾了。”</p>
三言两语交代出来的，却是一场恶战。</p>
看着院子里被反复冲洗过的霜痕，赵肃睿轻声问：“可有抓着活口？”</p>
“没有，图南说那些人都机警得很，一见事有不成就都撤了，不太像是一般的强盗。”</p>
赵肃睿蹲下身子，摸了摸廊柱上的一道刀痕，又问：“兵马司的人来了吗？他们怎么说？”</p>
“他们说翻墙进来的是胡家花钱找来的匪人，早就跑了，只剩了胡家的人。”</p>
“哼。”赵肃睿冷冷一笑，“只怕胡家自己都不知道是自己找了旁人，还是自家被旁人找上了门。”</p>
知道姑娘回来了，图南从灶房里匆匆走了出来：</p>
“姑娘，热水已经备好了，您先沐浴，还给您炖了肘子。”</p>
看她四肢俱在，赵肃睿点了点头，就听跟在身后的童五大声说：</p>
“图南姑娘，沈娘子说了不想吃肘子。”</p>
图南有些意外，又问：“那姑娘您想吃些什么？”</p>
她从灶间出来，身上还带着炖肘子的香气，赵肃睿用藏在斗篷下的手捂了捂这些天里饱经磨难的肚子。</p>
“罢了，也不必麻烦了，既然做了就吃吧。”</p>
他的语气云淡风轻。</p>
两个丫鬟跟着他一路到了正房，一进到屋里赵肃睿随手解了身上的斗篷递给阿池，又看向图南：</p>
“咱们的人伤亡如何？”</p>
图南低着头，轻声说：“在宅子外面安排了七八个守夜的汉子，三死两伤，折了五个，有一个是专门守着给兵马司报信的，被人捅了两刀扔进了护城河，第二日被找到的时候已经被冻死了，夏荷屋里的丫鬟受了伤，好歹抢回了一条命，一个叫三两的小丫鬟被砍伤了左臂。守马棚姓吴的婆子也死了，死前说她在那人的手上撕下了一块肉。去了的人已经把尸身都运回了庄子上，是邵师傅进城来运走的。”</p>
赵肃睿脱衣服的手顿了顿。</p>
“那些杀进来的人说话可有口音？”</p>
图南摇头：“上下问过了，都没听见那些人出声。”</p>
果然是有备而来。</p>
至于为的是谁……</p>
“施新梅这些日子可还好？”</p>
“姑娘放心，施娘子一直跟我同住，这些天都安然无恙。”</p>
赵肃睿点点头，继续扒拉自己身上的短袄，嘴上说：</p>
“死伤抚恤循旧例。”</p>
“姑娘放心，都已经安排妥当。”</p>
走到屏风后面把从牢里穿出来的衣裳都脱了，扔给阿池，赵肃睿泡进了有柚子香气的池子里，仰着头，他又让图南来给自己洗头。</p>
“图南，你觉得像邵志青那般的锦衣卫，能不能不声不响杀了咱们这么多人？”</p>
图南用同样带着香气的水冲洗“自家姑娘”的头发，闻言，她想了想，说：</p>
“邵师傅自然是可以的，可如果是像邵师傅那般的精锐，姑娘，邵师傅虽说只是锦衣卫的小旗，一身功夫却是实在的，远胜寻常。”</p>
“是呀。”</p>
赵肃睿闭着眼睛，仿佛只是在说笑：</p>
“既然不肯开腔说话，那多半就是带了口音的外地人，十几个外头来的精锐就能差点攻破我这小宅子，要是有几百个……怕不是要打进皇城造反？”</p>
说话的时候，他的手指轻轻摩挲了下浴桶的边缘。</p>
“图南。”</p>
“姑娘。”</p>
“我给你一个差事。”</p>
蘸着皂荚水的篦子从长发上一点点梳过去，图南屏息静气，就见自家姑娘突然笑了：</p>
“那胡家毁了我的葡萄，你带咱们宅子上的丫头们去，带着咱家的损耗单子，一家接一家要钱，凡是堵过咱们家门的，烧过咱们家院子的，不光得要钱，还得把他们家里的花花草草葡萄石榴都给我刨了，再把他们的门都给我砸了，。”</p>
图南顿了顿，片刻后，她应了一声：</p>
“是，姑娘。”</p>
又吩咐了一个砸家破门的差事，赵肃睿舒服了，心里舒服了，晚上他连吃了两个肘子。</p>
大概是知道他在牢里很是吃了几天的苦，图南这肘子炖得酥烂香软，红油赤酱惹得唇粘齿沾。</p>
同样是回家，有人回了家里立刻就有肘子，有人回了家里，只有锅里摆的两碟素菜三个馒头。</p>
一碗是白菜炖豆腐素素白白，汤水清澈见底。</p>
一碗是酱菜干用素油炒了再蒸。</p>
从灶房里端了饭出来，楚济源端着菜回到清清冷冷的正房，已经坐下，却又站了起来。</p>
走到院子里，从被雪覆盖的柴堆，却没有把炭盆端回正房。</p>
“咚咚咚。”</p>
听见房门被敲响，看了一整日书之后正在听女儿背诗的楚元锦连忙起身，打开房门，就看见自己的父亲用两根火钩子提着一个在烧着的火盆。</p>
“下了一整日的雪，夜里必是要冷的，你和苏儿加个炭盆吧。”</p>
火光融融，映着楚济源的笑脸，脸上带着几分他自己都不自觉的讨好。</p>
苏儿探出小脑袋看见自己外祖父，笑着跟外祖父打了招呼。</p>
楚济源脸上有些生疏的笑纹又更深了几分。</p>
“不必了，父亲，我和苏儿不冷，倒是您，忙了一整日，早些吃了饭歇着吧。”</p>
小孩子听不出大人间的暗流涌动，只是学着自己娘亲的口气说：</p>
“外祖父，娘和苏儿抱着一起睡，不冷的，外祖父早些吃了饭歇着吧。”</p>
楚济源张了张嘴：“锦儿，我……”</p>